他,只有這一種方式來保護她。
最笨拙的方式,保護那朵最纖弱、精緻的花。
於這該死的戰爭中。
月寫意慢慢走近,捧起已深深嵌進他的手骨中的半截狼筅。她臉上沒有悲傷的表情,反而有一縷笑容。
“他們一定是認為若是不死,我就不會走。所以,他才會半夜率領著他們衝下山,衝出營防。他們一定認為,只要死了,我就會走。因為沒什麼留戀,好堅持的了。他們每個人都這樣想。反正死都要死了,何必拖累我。他們都是好人。”
她輕輕撫摸著狼筅。狼筅上的尖刺扎進她的手,刺出鮮血,她並沒有感受到痛苦。楊逸之和韓青主跟在她身後,看著這悽愴的一幕,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月寫意淡淡笑了笑。
“知道我為什麼跟著義軍走嗎?”
她抬起頭來,望著東天剛滲出的朝陽,聲音中有一絲悵惘。
“十九年來,我從來沒哭過,也從來沒笑過。我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痛苦、有歡樂。別人都以為我是仙境中的仙子,不食人間煙火,一定很幸福,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從來都沒有活過……”
“我的人生,跟掛在華音閣的一幅畫有什麼區別?跟閣主桌上的一樽琉璃瓶有什麼區別?”
“我想要哭一次,想要笑一次。”
她驟然握緊狼筅,失聲痛哭起來。
還沒有撤完的倭軍遠遠看著她,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來。
月寫意哭泣著,要是要將一輩子的淚水全都在這一刻灑盡,然後,才慢慢住聲。她用袖子擦乾了眼淚,輕輕地,將狼筅抬起。
展顏微笑。
她的笑容,明媚柔和,像是纏綿雨季中的一縷陽光。在充滿汙穢與死亡的戰場上,明麗地綻放。
“我更喜歡,這樣的結局……”
她伸手,倏然將狼筅插入自己的胸口。
她的笑容,剎那間凝滯。
第十九章 高臥千峰鎖暮霞
韓青主抱著月寫意的屍體,輕輕放在虛生白月宮階前,神情沉痛而悲愴。
月寫意最後的話,給了他無限感慨。活在華音閣中,活在天下最尊崇、最華麗的地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他們宛如一幅幅精緻的名畫,裝點著華音閣的榮耀,也裝點著閣主的威嚴。
但,僅此而已。
他們有快樂嗎?有痛苦嗎?
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像月寫意那樣,跟著一群流浪的人逃走,只為了能夠哭一次,笑一次。
無論結局如何,那時的自己,才是真實的自己。
現在,卻只是一幅堂皇的畫,從沒有半點真實。
卓王孫站在石階上,眸子中沒有一絲溫度。
但楊逸之知道,月寫意的死是一根刺,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這個驕傲的王者可以駕馭一切,也包括自己的情感。從沒有人見過他真正的歡喜、真正的悲傷,Qī。shū。ωǎng。但現在,楊逸之第一次透過如此平靜的表情,看到了卓王孫心底的震怒。
從不允許有任何人攖犯的華音閣中的仙子,死去了。
卓王孫為華音閣張開的庇護之翼,在這場戰爭中,被焚滅為灰燼,他的威嚴,並不再是不可觸及的禁忌。
楊逸之能感到卓王孫眼底有淡淡漣漪,他也知道,絕不該在此刻再激怒他。然而,他還是逆著他的目光,緩緩道:“你現在知道自己錯了嗎?”
聽到這句話,韓青主幾乎心膽俱裂。他,怎麼敢直斥閣主?他難道不知道卓王孫此時逆鱗飛揚,就等著殺人了?
卓王孫的目光猛然抬起。
那一刻,連月光都將被點燃,化為灰燼。
楊逸之的目光也像是忽然熾烈起來,願為一個字而焚滅成灰:“承認吧,你所尋找的第三人,並不存在!”
卓王孫猛然走下一步。這使他與楊逸之的距離倏然拉近了一半。他那凜凜的怒氣幾乎迫近了楊逸之的眉睫。
“你是說,高麗人不能救他們自己?”
緩慢而堅定地,楊逸之點了點頭。
“是的。”
雖然不需要回答,但楊逸之仍然說出了這兩個字。他不懼怕這兩個字點燃任何一場戰爭。
或者,他正期望著一場戰爭。
他與他。
看著能不能點燃這個王者,讓他像個人。
有悲傷,有悔恨,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