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根本找不到工作。姥爺有三個女兒,我的大姨二姨在上大學,所以只能是小女兒——我媽去參加工作。十六歲的母親承擔了全家生活費,蹉跎了青春。她現在刻苦攻讀,正是要彌補二老爺造成的損失。
二老爺瘋了的老婆,據說年輕時是難得的美人。她跟著次子生活,一見到二老爺便舊病復發。二老爺現在西單,是家商店的守夜人。長子次子對他心存怨恨,他倆的家拒絕他登門。
他白天待在中山公園,偶爾和晨練的老太太們說說笑話。他是個受歡迎的老頭,除了脖子有些鬆懈,皺紋還沒有侵蝕到臉上。
告別了母親,我直奔公園。
在臨水的長廊,看到一個打盹的老人,他身邊有一個黑色皮包。
當我走入長廊,他的手指扣進了皮包的把手,依舊閉眼瞌睡。
他下午四點醒來,走出公園,在街邊買了煎餅,用三十六分鐘吃完,然後沿著長安街向西而去,走了半個小時到達西單,進入一家電器商店。五點四十分,最後一個售貨員走出商店,從外面把門鎖上。
沒錯,他是我的二老爺。
第二天,我到公園向他表明身份,說:“你以後白天可去我家,起碼有個躺著睡覺的地方。”這句話打動了他。他用二十元錢,買了兩盒軟糖、三盒果脯,用草繩扎著,作為初到我家的見面禮。
我的家陰暗骯髒,他問:“你父親,不是當官的麼?”我:“免職了。”他走進我房間,問:“你的被子,多久洗一次?”我:“從來不洗。”他深沉地看了看我,躺下睡了。我找弟弟共吃糖果,弟弟不在水池,就走回床前,開啟糖果盒,一邊嚼著糖一邊看他。
他睜開一隻眼:“什麼事?”
我:“想跟你學武功。”
他兩眼翻起,“嗯”了一聲,把整個腦袋埋進被子裡——這是二老爺到我家第一天的情況。
以後的情況是,他一到我家就昏睡不止,對家中的骯髒狀況視而不見。我拿父親的工資,每日從食堂打飯。吃飯時是二老爺和父親唯一離開床的時刻,他倆只是悶頭吃喝,並不說話。弟弟總是在二老爺離去後,才回到家裡。
我們四人,各顧各地生活在一起。
K上學了,還有輕微腦震盪,放學後由Q騎車載他回家。Q輕盈地踏上車蹬,身形一錯,便無比巧妙地坐在車座上。K猛烈地撩腿,如同俯衝的老鷹,跳上腳踏車後架。
他倆的動作形成了鮮明的一剛一柔,令我打消了比武的計劃,我永遠地輸了。
當我不再對二老爺抱有幻想,他卻開始教我武功。他一天編一根打結的繩子,要我記下每個結的位置。他說,兩個星期來他躺在床上不是睡覺,而是回憶。繩結,是最古老的文字,他要把年輕時學到的口訣一“結”不差地想清楚。
這一門武功,在舊石器時代發明,是與野獸徒手搏殺的技巧。當新石器時代到來,人類發明了輪子、弓箭、陶器和裙子,氏族長老們以為人類就此走上文明,舊石器時代的暴力再無用處,於是結繩記載下來,存入祖先的墓穴。
不料人類延續著野蠻,在新石器時代末期爆發了大規模的部落戰爭。一個傷心欲絕的長老取出了四十根草繩,交託族人,說:“這是殺野獸的技法,你們用來殺人吧。”結繩記事是最古老的記錄法,很難精確。這四十根草繩,幾十萬年來一錯再錯。正確的結法,只保留在少數人手中。
1934年,一個叫周寸衣的人傳給了二老爺。
1987年,二老爺傳給了我。
【三】
Q的車座有著優美的上翹弧線,在整座車棚中脫穎而出。我的武功突飛猛進,活在了自己預定的軌道。
我的父親喪失了起床的勇氣,但人們仍不放過他。我的家門一撞便開,一日黃昏,一個二十八的青年走入我家。他帶了把菜刀,準備剁爛些貴重東西。
我的家只有一個茶几尚不算舊,他嘆了口氣,蹲下身,專心致志地剁了起來。我回家時,他已累得汗流浹背。他問我:“你家還有什麼新東西麼?”我向牆角一指:“那個板凳是新的。”他懶得站起,以蹲姿挪到牆角,掄起菜刀連劈三下。當他走出我家門,我才想起:我會武功。
砍低矮東西,令他腰部痠痛,他一手扶腰,一手拎著菜刀,顫顫巍巍地走出樓門。樓前空場上有三個水泥桌,每桌配四個水泥小凳——它們是父親年輕時的創意,充滿對閒暇生活的嚮往。三個水泥桌上,一天到晚都有人打牌,留下掃不完的菸頭、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