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含羞地說這話也是尋常,不過是客氣罷了,可她在方氏臉上卻沒瞧見“害羞”二字,倒像說得,本就是事實。
她一時不知該怎麼回,愣神的工夫,韓烺已拉著韓瑞進了小院。
韓家住的逼仄,進了院子便到了門前了,她打眼瞧見韓烺歡天喜地地拖著韓瑞往屋裡來,手裡攥著什麼,朝方氏舉了手,喊道:“娘!爹爹帶了桂花糖來!給孃的!給孃的!”
方氏自江南來,理應愛吃這些,可她從未見方氏吃過,反倒是韓烺隨了江南的口味,平日裡沒斷過這些甜食。韓瑞今日帶來的這桂花糖,果真是買給方氏麼?
韓烺喊了話,她著意看了看那兩夫妻,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提醒了那兩人,韓瑞道了句“大嫂在呢”,方氏也喊了韓烺,“給你大伯孃行禮。”
話頭就這麼岔開了,她瞧見韓烺小臉都皺巴了,看看爹又看看娘,急得滿頭汗,而那兩夫妻明明在一室之中,卻沒有半句直接說與對方的話,連目光都沒落到過對方身上。
這不對,不說年紀輕輕的夫妻沒有這樣的,只說有這麼一個兒子在中間盡心盡力撮合父母,這當父母的,怎麼會不生出一點感情呢?
她卻只想起一句話:井水不犯河水。
這到底是為什麼,汪氏不知道,直到韓烺七歲生辰那日,她無意間聽見了一樁事。
本來一個小輩的散生沒什麼可過的,無非二房就這麼一根獨苗,為著他請了兩房人一起吃個便飯,熱鬧熱鬧。她替方氏給韓烺挑了一身大紅色的綢面長袍,這孩子穿紅總比旁人耀眼,方氏瞧著個頭竄得快的兒子,難得露了笑臉。
韓烺抱了方氏的胳膊,像個三四歲的小兒一般蹭著,笑嘻嘻地問:“娘都替我同爹爹說好了吧?爹爹肯定回來的是不是?”
方氏替他理了理腰帶上的玉佩,點了點頭。韓烺高興得不得了,嘴巴咧到了耳朵邊,嘴裡嚷著“我就知道爹爹最疼我”,蹬著腿跑去玩了。
她當時瞧著這孩子,心裡還有些羨慕。比起自己老實巴交的長子和不愛言語的次子,韓烺就像是開在牆壁上的凌霄花一樣耀眼。
她同方氏蔣氏一道往灶上幫忙,團團轉了半日,算著前邊該開宴了,誰知宴席沒開,卻吵嚷了起來,方氏趕緊叫人來問了,才曉得韓瑞沒來,韓烺死活不讓開宴。
韓烺再得寵也就是個小輩,這麼多長輩在,哪裡有他說話的份?
可他偏生的擰,說什麼都不願意,長輩訓斥了他,竟同長輩瞪起眼來。妯娌三人嚇了一大跳,她陪著方氏急匆匆跑到前面,還沒瞧見人,便聽得韓烺帶著哭腔的倔強聲音,“我娘同爹爹說好了的,爹爹一定會來的!”
她當時看了方氏一眼,瞧見方氏兩行熱淚好似洪水,撞開多年忍耐的堤壩,湧了出來。
家宴沒開成,韓烺捱了一頓打,被罰去了祠堂跪到明日。韓瑞回來的時候,天都黑了。
方氏在二房的嬸孃叔父面前為韓烺求情,她得了方氏的囑託,往祠堂瞧一瞧韓烺。韓烺跪在祠堂裡,捱了打又沒吃飯的緣故,跪得直打晃。
她讓丫鬟去尋些點心來,丫鬟還沒回來,先等來了匆匆趕來的方氏。她剛要上前叫住方氏,不想門口又傳來一陣腳步聲,是韓瑞。
韓瑞也是大步急奔,自後面先她一聲叫住了方氏,“烺兒怎麼樣了?”
方氏聞言腳步一頓,沒轉頭也沒回應,一言不發地繼續往祠堂門前來。汪氏在樹叢邊的石凳上坐著等丫鬟,夜幕四合,兩人皆瞧不見她,她見這二人情形不一般,心裡那多年的疑問讓她沒有開口說話。
五月的夜晚已經被暑氣籠罩,她靜默地坐在樹叢之中,不知怎麼總能察覺這小院的絲絲涼氣。
韓瑞又從後面喊了方氏,“秋溪,這事怪不得烺兒,是我一時忘了!你莫要再責罰他!”
這話一出,方氏忽的一轉身,她第一次聽見方氏的冷笑,那麼重的一聲,充滿了嘲諷,“我責罰他?我的兒子已經沒有爹了,我這個做孃的還要再責罰他?!韓瑞,你當我這麼惡毒麼?”
汪氏大吃一驚,她想方氏這是氣壞了吧,先是咒自己的夫君死,又指名道姓地當面喊韓瑞!
可韓瑞一分火氣都沒有,反而低了頭,“是我失言了。今次是我一忙忘了事,這才......”
話沒說完就被方氏截斷了去,她又聽見方氏一聲冷笑,似比第一聲更冷更沉,嘲意更重,“忙?韓瑞,你是忙著為忠勤伯家端茶倒水吧!”
她瞧見韓瑞身形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