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看了陳氏一眼,將自己手裡的三根香併攏在一塊兒。斂裙折身,跪在蒲團上安安靜靜地敬了三炷香後再扶著滿秀起了身,陳氏仍舊面容發青地束手靠在柱子上。她身邊已經沒有丫鬟了,沒有人去扶她,她正一點一點地向下滑。
“叔母,阿嬌希望你不要在父親的靈位前失了規矩。”長亭斂眸溫聲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阿嬌只想知道一件事。”長亭話聲一頓,“您,是什麼時候知曉國公爺慘死,其實是陸紛動的手腳?”
陳氏很多天,很多個夜都沒睡好了,她滿眼都是血絲,她在等那把刀砸下來。那把刀就這樣懸吊在她頭上,好似是拿最細最細的那根絲線繫著的。搖晃啊搖晃啊,搖啊搖,搖啊搖,日復一日地從她頭頂的正中晃過。
她曉得她是活不成了,就算陸長英要搏個好名聲,真定大長公主也會不叫她活的!
可她怕她死了之後,他們仍舊不放過她的兒女!
陸長亭為什麼想知道這個!
陳氏扶在朱漆柱子上渾身一顫,她什麼時候知道的?真定帶著長亭長寧回來那個晚上陸紛志得意滿真定質問陸紛她當時在場,所以她知道了不不不,這樣說其實並不真實,她什麼時候知道的啊?大約在陸綽身死的訊息傳到平成來的時候,她便察覺到了可是她並不敢信可在這不敢信的同時,她很難捂著胸口說她沒有一點點、一絲絲的慶幸
陳氏翕動鼻腔看向長亭,“若我說了,有什麼好處”
“我力保長興不死。”長亭微抬下頜,“我陸長亭一向言出必行,一諾千金。”
陳氏猛地抽了一口氣,她不明白陸長亭為什麼會問,可長興
“你們回來的那天晚上!”陳氏終究壓低聲音開口,提高聲量再說一遍,“你們回來的那天晚上,大長公主在與二爺爭執的時候,我才知道!”
在確定了是陸紛下手之後,陳氏還可以與她、與阿寧言笑慈藹,還可以帶著幾位姑娘去稠山上香,還可以摸著阿寧的髮辮,溫柔地像從前一樣低聲安撫她“逝者已逝”,還可以腆下臉來在她跟前給五太叔公一家求情甚至,還可以未帶一絲愧疚地說出那些問責的話,辣氣壯地做下那些事兒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的模樣,做她賢淑婉和的好人兒
好可怕。
長亭微微垂眸看著陳氏深吸了一口氣。
她小時脾性很彆扭,清傲敏感且多疑多思,她受不了旁人說她沒有母親,陳氏卻恰好在這個時候出現了。陳氏個性柔和,會摸著她的頭喚她阿嬌,她初葵到,她怕得不得了,是陳氏教她該如何是好
或許當真應該由長英來做這些事情。
長亭仰了仰頭,手不輕不重地捏了捏鼻樑,隔了許久,長亭重新走到牌位前再捏了三炷香點燃,佝身遞給陳氏,“請叔母給父親上香。”
香從頭燃起,燃滅的灰燼就這樣險險立在原處,只消有人、有風一動,香灰立刻砸到地上。
星點燈火燃得一帆風順,陳氏愣了片刻,回過神後再將手腕一抬,“啪嗒”一聲,三炷香又斷了。
“陸長亭!你不要折辱我!”陳氏喘粗氣,“敗便敗了!又何須做出在此等小事上無端折辱人!香,我絕對不上!若我上了這三炷香,二爺在地底下都死不瞑目!”
此等小事?
長亭斂眉,心中如雪崩又如驚濤駭浪,她輕笑了兩聲,笑過之後便緩聲道,“阿嬌向來言出必行,一諾千金。”長亭一邊說著,一邊彎腰將斷成幾截的香拾起,一邊繼續說,“這在一開始,阿嬌便同叔母說過的。”香上的火星已經滅完了,長亭掌心緊攥,將所有都收在手中,她看著陳氏,口中酸澀,面容卻異常平靜,“昨夜,阿嬌對自己說,若是叔母在父親靈前恭恭敬敬地燒完三炷香,阿嬌便保長平一生安寧。”
長亭語氣很輕,這一句話完,頓了很久,才接了下一句。
“可惜,叔母摔了阿嬌兩次香。”
陳氏面色由青變白再變青,她愣了許久許久,等醒轉過來時,哀嚎一聲,撲到牌位跟前手上發抖發顫地去拿香,長亭安安靜靜地看著她,喉嚨裡好像一直堵著一個東西叫她喘不上氣,陳氏手上一直在抖,抖啊抖,抖啊抖,抖得連香都沒拿住,又一把摔在了地上。
形容很慘淡,很可憐。
長亭索性別過眼,深吸一口氣,低頭斂裙,幾個大跨步向外走,拐過廊口,便停下了步子,站在原處,腦子裡一直在過東西,過完一遍又一遍,過完一個又一個,可終究會出現陳氏向她溫笑的那張面孔。
“你便不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