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得立時能顯現,每人體質不同,有的快有的慢。”薛晉銘語聲有些發澀,怔了一刻,勉強笑道,“我向來多事,你不要見怪,總之讓醫生瞧瞧總沒壞處。”霍仲亨沒有說話,目光定定望向樓梯處,良久才沉聲道,“多謝。”
兩人一時都沉默了。
簷下雨滴如注,庭中花樹搖曳,風裡攜來青苔香氣。
薛晉銘端起荼來淺抿一口,“貢茶?”
霍仲亨一笑,“萬壽龍團。”
“難怪。”薛晉銘亦笑,“眼下等閒已喝不到上好滇茶,川滇鹽荼之路壟斷至今,但願督軍此次廢督功成,也讓我等早日喝上好茶。”
“川滇這頭向來偏安,自成一系,慣會見風使舵。”霍仲亨不以為意,擺擺手道,“但此次廢督,最不情願便是這些個人。明裡不敢叫囂,暗中陽奉陰違。”
薛晉銘笑道,“你廢掉的是他們手中真金白銀,一旦不在其位,這些人操縱不得權柄,所把持的煙土、黃金、鹽茶等買賣,少了哪一單不是剜他的心肝?”見霍仲亨沉吟不答,他垂下目光,以茶蓋專注拂去浮葉,淡淡道,“逼得太狠,狗也要跳牆,總得給人留條活路。”
這話說到霍仲亨心坎上,正是他近日躊躇難以決斷的關鍵。
廢督的決議一下,便是勁弩離弦,再不能收回。
若遇阻抗,只得強力執行,否則內閣威望何存,往後號召力何在。一旦因此激起兵事,卻又與廢督初衷相違,自是下下策。但若此時從權妥協,不從根基上徹底廢督,民眾輿論必定失望,對和談與新憲的信心也會受到影響。日後再要削弱藩鎮武力,只怕又需大動干戈。
照霍亨一貫的手段,打蛇打七寸,既要動手便不會再留退路。
但畢其功於一役,終究是不合實際的空想。
“你這話,道理是不錯。”霍仲亨犀利目光落在薛晉銘臉上,緩聲道,“依你看來,此事以緩行為宜了?”薛晉銘並不即時回答,那雙總帶著三分笑意的鳳眼,悠然看向門口雨滴濺落的金魚缸,“督軍可曾聽聞過一則烹菜的法門,叫做慢火煎活魚,溫水煮青蛙?”
霍仲亨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似乎覺得這句話實在有趣,他足足笑了半晌,才揚了揚眉道,“這倒是你薛四少的手段!”
“過獎。”薛晉銘笑得謙和溫雅。
單看這謙謙君子模樣,誰又想得到他曾是辣手聞名,等速不擇手段的那個警備廳長;誰想得到他鎮暴緝兇,手上也曾人命累累。霍仲亨若有所思地看著此人,目光不覺微睞如鷹。
“此番南方的事,我欠你一個人情。”霍仲亨斂了笑容,抽出一支雪茄,將煙盒拋給薛晉銘。
“原是我欠你人情在先。”薛晉銘隨意一笑。
說遠些,當年隻身南下,若沒有念卿暗中相護,以霍夫人的身份為他裡外照應,單憑他赤手空拳也沒那麼輕易打下今日局面;說近些,在軍火上頭若非他走的是霍仲亨的門路,又豈能無往而不利,令黑白兩道都甘願買賬。
“那是另一碼事。”霍仲亨擺手,青煙裊繞指間,如撥雲推霧,“南方几年前就有心招攬你,以你的才幹,自不會久居人下。但我聽說,你答應為南方督辦軍務,領了個副督察的虛銜,卻不肯接受實職,這又是為何?”
薛晉銘略一沉默,“仕途沉浮,如同船行水上,不如踏在陸地上實在。”
霍仲亨抬了抬眉,並不反駁。
“發展軍工實業是我真正心願,回南方就職只是暫緩之策,我終歸要走回自己的路。”薛晉銘淡淡而笑,轉開了話鋒,“督軍,你可知我唯獨佩服你哪一點?”
“不知道。”霍仲亨皺眉,答得乾脆。
“你能知難而上,以一已之力改造時世,不像大多數人,終需改變自己以適應世事。”薛晉銘目光平靜,顯出歷經磨礪方有的從容,“我曾以為,需達成你這番功業才算抱負得展,但其實你我各有所長,本是不一樣的人,你善治軍,我善謀商,我實在無需以你為標榜。”
三〇記·(下)
醫生戴上聽診器,一端小賀筒貼緊夫人後背,示意她深呼吸。
醫生的藍眼一眨不眨,凝神細辨認,復又示意她輕輕咳嗽。
夫人試著咳了兩聲,卻當真惹起一陣嗆咳,撫胸咳了良久才平息下來。醫生聽著她咳嗽的聲音,眉頭越發皺緊,聽了良久仍是一言不發。女僕在旁看著,見無人目光低垂,氣息微微的樣子,那臉頰耳後的肌膚皙白,瑩瑩膚光透出一抹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