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過頭,望著他澄澈的眼神,道:“司馬熾,你若想出逃,我幫你。置備六方,拼著搏一搏,得與不得,結果雖懸之又懸,總比你在此坐以待斃的好。”
“你引經據典的,就只為了說這個?”
我斂容,道:“自然,也為了顯得我學識淵博。”
笑意漸濃,他把眼神從我臉上移開,回望著蓮池。
“你知道,當初玄明為何將你賜給我?又為何將阿容賜給永明?為何任由永明同我交好,晉朝俘臣又為何遍佈他劉漢朝廷?”
我不明所以,聽他繼續道:“初被俘時我身無一物,早已將死生置之度外。作為廢帝,死是早該有的覺悟。可玄明將你許給我,就是將劉氏一族置於我身;封中山王妃,由著永明與我過從甚密,便是將中山王府置與我身;還有滿朝的晉臣……從此支脈相連、錯綜複雜,真正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令我無法妄動,包括死。”
“他留著我,自然有他的理由。我一日不死,晉主和傳國玉璽都受制於玄明,晉就是降於漢的舊朝;我一死,據守長安的司馬宗室擁立阿鄴登基,到時漢與晉又成掎角之勢,誰勝誰敗尚是未定。你現在可懂了,他不僅不讓我死,還好生相待的緣由?”
我不置可否,半晌,點了點頭。
“當然,他不會留我太久。畢竟我是一朝君主,不死不足以煊其功績。一切,都只在於時機。”
我忍不住問道:“所以,你就甘心在此等死?”
他沉默地看著天邊斜陽,雙目因為直視光芒變得有些迷濛。
此時漁綸輕動,他抬手輕輕一挑,魚鉤出水,帶起一條尾指小魚。他先是一愣,而後如釋重負般笑出聲來。反手將魚鉤脫去,小魚“撲嗵”一聲重入水中,魚尾輕擺,很快便消失無蹤。
“若真如你所說,心思用盡,六方皆具。鉤起的,卻是如此小魚,該當如何?”
“你說目的不同,處事就不同。可若劉氏一族的生死榮辱是魚,永明的情誼是魚,晉舊臣近百條人命亦是魚,哪一個你忍心捨棄?”
魚綸重入蓮池,這一次,他沒有放餌。
“相較之下,自己的命,是否就變得微不足道了?”
平陽不比新興,就算是夏日,入夜時分涼風送拂,身上也是一陣陣的冷意。
我低頭不語,是不知該作何言語。他的話,我時時想反駁,卻又一句也反駁不得。
良久,我才緩緩道:“那蘭璧呢?你不想見她了?”
同樣的沉默,憑的多了幾分哀慼,然後他輕道:“時至現在,我早已不抱奢望了。其實想一想,這事本不必強求的。她若已死,定會在奈何橋邊候我;她若不死……”
他頓了頓,又道:“往時,我總想著要找到她。直至那日永明說,‘難道你想讓蘭璧陪你死?’我才恍然大悟。沒有我,她也許還有機會,可與我一起,她終歸免不了一死。所以,她若不死,我只願,她在我觸不可及的某處活得寧靜安樂。”
這番話,他說得平靜,握著魚竿的白皙素淨的手卻因為隱隱用力而青筋乍顯。一定很難過吧,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不是微不足道的。”
他有些疑惑,轉頭看我。我覆上他握竿的手,聽見自己的聲音溫柔,道:“你的命,對我很重要。”
天邊最後一束光隱去,暮色冥濛中,一彎玄月如鉤,扯著人世間諸多牽掛。夜露澤被草木,飛鳥倦歸,蟲鳴喧喧,一切是夏暮恰到好處的熱鬧清新。花開繁盛的蓮池上,我握著他的手,與他四目相投。這場景,一定很美吧。
直到,察覺到他的手微微往一邊避了避,肌膚相離,我訕訕收回手,自嘲地笑了笑。最初的一愣怔後,我放下魚竿,誇張地伸展雙臂。
“啊……好累。果然釣魚也是力氣活。可惜收成不佳,白坐了這許久。方才你釣的那尾小魚,為何放了?魚小也是魚,這樣它回去以後在同伴面前多沒面子啊……”
似乎想為了掩飾方才一瞬的情不自禁,我沒給他答話的機會,自顧自繼續廢話。
“欸,先前你說我的琴音不堪入耳,既然如此,從明日起你教我彈琴如何?反正你成日閒著無事可做,也不想逃。”
“這些,這些,還有兩把魚竿,就交給你了。我大傷初愈,肚子又餓,實在不宜負重。也不知阿錦晚膳做了沒有……”
我一邊口沒遮攔地叨叨,一邊起身大步離開。
行出許久,才驟然安靜下來,緩緩挪步,夾著些惆悵,細細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