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奶是無聲的歌,是盪漾的生命,是善良的心靈,是溫暖的白雲,是一切的一切。
他吮吸著奶汁。
他安靜了,他感到人世的溫暖了,他感到生命的復活了。
他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他用發自生命的目光看著潔白的小天使。
小女孩純潔地直視著他。她說:我想聽聽你的故事,給我講講好嗎?
他搖了搖頭。
她說:你講吧,我不怕。
為什麼?他問。
她回答:因為我還沒長大。
他注視著她。是。人長大了就知道怕這世界的一切了。
他能給她講這故事嗎,他如何講?
他想了又想,便講了自己尋找穿鑲紅邊白裙子的女孩的故事。
小天使低下頭,站在床頭。過了好一會兒,她抬起眼睛,說:我明白了。
她轉過身,一步一步慢慢朝門口走去,越走越慢,是在想什麼事。到了門口,她站住了。很久,她轉過身,說:大人們會相信你的。你是好人。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人們並不懷疑他是壞人,只是……
小天使一定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又說了一句:人大了,膽就小了。你彆著急。
小天使拉開門走了。把大雪覆蓋的世界放進小屋,又關到小屋外了。
他仰望著屋頂,眼睜睜地想著。
在這個世界上,人的膽量是與年齡成反比的。
他是否可以硬撐著起來了?
追捕他的隊伍將這片貧困的地方包圍了,刺刀與槍口冷酷地縮小著包圍圈。
貧困的人們紛紛被趕出家門,四面是黑洞洞的槍口。
他們在冰天雪地中衣衫破舊地立著,沉默不語。
抽象的人們喝令他們交出危險分子。
沒有一個人言語。藍眼睛的小天使也夾在大人們中間。
刺刀槍口在人群前面移來移去。你們都聾了嗎?你們窩藏壞人!
人們沒有膽,卻有良心。
他們已經或多或少聽“他”講述過梅林山莊的故事了。人們不那麼痴迷了。
抽象的人們還是文明的。他們“講政策”。他們並不打,並不罵。他們講大道理。他們曉之以利害。他們講紅彤彤的世界。他們講擦亮眼睛。他們講掃帚不到,灰塵不跑。
沒有人動,沒有人講話。窮困世界的人們都沒有了反應。
那很簡單,都是嫌疑分子,都要帶走。刺刀晃著,槍口掃著,警犬撲吠著,要押送全體離開這裡。
十年夢魘·《梅林山莊》(6)
這時,“他”出現了。
危險分子從一間小柴房走出來。他平平靜靜地走到抽象的面孔與槍口面前,把善良而貧困的人們擋在身後。
他被結結實實地捆起來,押送走了。
他回過頭,望著冰雪中貧困的人群。無數張熟悉的面孔,無數雙眼睛,都凝望著他。
小天使羚羊般的藍眼睛中噙滿淚水,她抬起小手,衝他招了招。
他走了,儘快地走了。他不能再牽累任何一個人。
他不知道,他被帶走後,這片貧困世界的人們都被驅趕到一個可怕的地方去接受改造了。
多少年後,當他有機會重回這裡尋找善良而貧困的人們時,這裡的一切早已成為廢墟。都荒蕪了。沒有人煙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被殘酷的時間抹殺了。
梅林山莊在鐵青色的黑夜中,依然那樣安謐寧靜。巨大的密室,粗重的長桌上,正策劃著偉大的計劃。
屠殺的計劃。
要屠殺天空,屠殺大地,屠殺太陽,屠殺月亮,屠殺時間,屠殺空間,屠殺整個世界。
惟有屠殺,是建立最高秩序的最有效手段。
還要屠殺思想,屠殺語言,屠殺秩序以外的一切東西。
有秩序,才有山莊的安寧。有秩序,才有山莊內的各種滋補果品,才有白玉蓮花這樣高階的人參。
梅林山莊是秩序的化身,是秩序的結晶,是秩序的中樞。
梅林山莊是架無情的戰爭機器。梅林山莊是架殘酷的絞肉機,絞碎整個世界來滋補權力和秩序。
一支紅燭在一間巨大而幽暗的房間點燃著,昏昏朦朦地照著豪華的床鋪,豪華的傢俱,豪華的地毯,豪華的四壁。
一個美麗而憂鬱的女子坐在床邊的沙發上,手撐著臉,迷迷茫茫地想著遙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