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央政府,在華北五省創造了一個像“滿洲國”那樣的傀儡政權。日本因為發現甚多地方當局都與日本“合作”得不夠“誠懇”,在民國二十四年秋天,打算把力量集中在河北與察哈爾兩省,但是中國政府的回答是從西部調回“剿共”軍隊佈防在隴海鐵路沿線。日本人大驚,看出了危險,暫時放棄了遠大的計劃,而創造了“冀東防共政府”,抓緊了冀察政務委員會,增加了華北駐屯軍,比庚子條約規定在過去三十六年之中列強認為必需的軍事力量,多了四倍。這是第四次進擊。在民國二十五年秋天,日軍佔據了北平附近鐵路的交叉點豐臺,豐臺是南下東去的火車必經之地,而豐臺分明是庚子條約限定外國駐軍以外的地區。這是日本向中國的第五次進擊。緊跟著的第六次進擊是日本煽動的蒙古偽軍進攻綏遠,在這次戰事中,中國軍隊第一次正式出面,將偽蒙軍擊退。再後便是第七次進擊——盧溝橋事變。
道家思想和現代科學都同意這一點:作用與反作用的力量相等。中國的反抗精神就是反作用力量。由民國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的日本侵華行動,就是引起反作用的作用。中國反抗的力量應當看做是戰爭開始前日本對友邦侵略的罪行的直接反擊。只有這樣才能瞭解這次戰爭。不幸的是,世界上力量最大的陸海空軍力量,不能炸燬作用與反作用這條千古不變的法則。
現在戰爭已經不可避免,因為兩國都打算在華北認真一試了。停火的商談不停,戰事時斷時續。蔣委員長在牯嶺召集各省軍事長官,研討重大決定。日本大軍在毫無阻礙之下源源而來,用以加強天津鐵路沿線的防地,為時達三週之久。在盧溝橋事變後九天之內,據稱有日本五個師,總數達一萬人,進入中國本部和內蒙地區。多少火車的軍火和軍隊補給品湧到天津,分發到豐臺和其他地點。真正戰爭在北平附近地區開始時,日本軍隊已經進佔北平數里之內的戰略據點。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兼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對七月二十六日日本要求將中國陸軍三十七師全部撤退到保定以南的最後通牒,予以斷然拒絕。二十八日,中國軍隊發動猛攻,可是宋哲元將軍在當天夜晚十一點鐘,出人意料的離開北平,派了當時一般人認為親日的天津市長張自忠將軍代理公務。二十九軍的抵抗在二十九日午夜停止。北平已然落在日本手中。
父親喪事完畢之後,木蘭和莫愁已經全家南返,戰爭發生之時,正各自住在杭州蘇州。阿非和別人仍然在北平。盧溝橋事變之後,北平謠言滿天飛。南京中央政府在努力做重大決定之時,北平的居民天天盼望中央的飛機在天空出現,但是望不見蹤影。各處都低聲耳語希望這座北平古城得免於戰火的破壞,各處也都在低聲耳語,都恐怕戰火難免。人們對入寇的敵人有仇恨,是埋在心裡的深仇大恨,在幾百年的忍耐磨鍊之下暫時緩和下來。他們看見日本飛機在頭上繞,他們暗中咒罵,但是十分謹慎。
這座古城中大部的居民,真正北平土著,仍然泰然自若,在家中,在茶館兒裡,甚至心情愉快的閒談戰爭的來臨,預測戰爭的後果,個人生活,一如往常。
他們厭恨入侵的外國人,不過以前早已見過別的外敵。在北平的居民,是形形色色的,老年退隱的清代官吏,年輕的愛國學生,膽小怯懦的官吏,溫和而出語譏誚的政客,誠實規矩的商人,以及為日本做諜報的赤貧賤民。但是一般人,因為文化教養高,都厭惡暴力和戰爭,不喜歡上海那種恐怖和暴亂,而是溫和,節制,愛好和平,非常有耐性。
在北平,真正古老文化的繼承人,不介意於現代文明的侵擾。他們祖先怎麼樣生活,他們現在也是一成不變。他們家庭生活有滿足的氣氛,這顯示他們對人生的看法上有無窮智慧的源泉,在生活方式上,對歲月保持達觀,在談話上,則出之以明智溫和,輕鬆而悠閒。因為在老北京,剎那與萬古沒有什麼分別。別處的數百年,在北平只是幾段瞬息的時刻,在其間,由祖父至孫子,生活的傳統,綿延不斷。因為在老北京,大家都能夠等待,在等待中由少而老,但是百年如一日,雖說由少至老,實則從未變老。老北京遭受異族的征服很多次了,但被征服者卻將入侵者征服,將敵人變通修改,使之順乎自己的生活方式。
滿洲人來了,去了,老北京不在乎。歐洲的白種人來了,以優勢的武力洗劫過北京城,老北京不在乎。現代穿西服的留學生,現代捲曲頭髮的女人來了,帶著新式樣,帶著新的消遣娛樂,老北京也不在乎。現代十層高的大飯店和北京的平房並排而立,老北京也不在乎。壯麗的現代醫院和幾百年的中國老藥鋪兼存並列,現代的女學生和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