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增長,安民對這些事也就越敏感。
在閒言碎語與有色眼光的注視之下,李安民幾乎長成為一棵病態扭曲的樹苗,人情貧瘠的土壤無法為她再提供更多養分,只有得到灌溉才能繼續開枝散葉。
李爸暗暗做下決定,在女兒讀完初中以後就讓她去外地念高中。
畢業那年的初夏,李安民獨自乘上去N市的列車,行李就兩樣,一個超大雙肩揹包,一個挎包,這個時段的乘客很少,車廂裡空空蕩蕩,她按票找到座位,卸下揹包往行李架上託,由於太矮,不管她怎麼墊腳,大包都搭不上去。
這時後面有人幫忙,李安民只看到一雙大手撐住包底往上輕輕一掀,揹包就穩當地橫躺在鐵架子上。
李安民回頭道謝,幫她的人是個高個子青年,穿著背心和軍褲,肩上背把吉他,臉長得挺正,有塊很明顯的傷疤從左邊眉角一直延伸到耳後,不難看,反倒更添了幾分氣勢,此人正好跟李安民坐一排,李安民靠窗,他坐在外面,除了一把吉他就再沒有別的行李,他也沒把吉他放在行李架上,而是小心翼翼地靠在腿邊。
李安民發現他的坐姿很端正,腰板挺得特直,忍不住搭話:“你當過兵?”
“恩。”那人笑得很和善,還有點靦腆,偏頭看了她一會兒,又問,“就你一個人?”
“就我一個人,你打算到哪裡?”李安民呼吸著車窗外的新鮮空氣,有種說不出的輕鬆愉快,跟退伍兵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我?剛復員沒多久,打算去跟戰友會合,你呢?”
“我叫李安民,到外地讀書,你怎麼稱呼?”
退伍兵愣了一下,又盯著她瞧半天才開口,“我叫葉衛軍。”
李安民總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退伍兵的臉也有點眼熟,但耳熟臉熟的人太多了,當時也沒多往心裡去,李安民對當兵的很有好感,葉衛軍身上有種穩健寬和的氣質,讓人倍覺親切可靠,兩人聊了半天就熟絡起來。
就李安民所知,葉衛軍初中沒畢業就應徵入伍,第一年就被選去當偵察兵,出來被分配在機關當勤務員,據說是跟領導關係不和才主動辭職,這是當時的說法,在很久之後,李安民才曉得那個所謂的“不和”其實是程度極其嚴重的暴力事件,他是迫不得已才離鄉背井,跟李安民雛鳥離巢的歡快新奇完全是兩種心情。
葉衛軍不單是得罪了領導,還得罪了盼子成龍的父親,由於他是帶傷復員,腳趾在執行任務時被砸碎兩根,在單位裡又因為不懂交際而受了很多窩囊氣,本來指望家人多少能體諒些,結果他老爸在氣頭上說要趕他出門,葉衛軍嘴上不頂撞,等他老爸罵完以後,拎起吉他帶齊證件掉頭就走,而且是毫不遲疑地直奔火車站。
這不叫跟長輩慪氣,而是為了維護一個成年男人的尊嚴/面子,葉衛軍決定要自力更生,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下,當兵的,連命都能豁出去不要,在這個社會上連自己都養不活不是白吃了國家那麼多米糧?
不過在那趟火車上,夢想還沒實現的葉衛軍依然落魄到要靠別人來周全溫飽,因為他身上帶的錢大部分都花費在車票上了,為了應付突發狀況,剩下的那點他不敢用,於是從早到晚,正常人吃了三頓,他卻連一頓飯的錢都沒捨得花。
李安民留意到這點,坐長途火車不帶行李就一個解釋——他是出來流浪的,於是在中途停站時,安民跑下車買了汽水和麵包遞給他,葉衛軍有點不好意思,估計是餓狠了,也沒多客氣,接過來就吃,狼吞虎嚥,沒半分鐘就把麵包啃得乾乾淨淨。
“多少錢?我以後還你。”一個大男人要小姑娘買吃的也實在夠丟人。
“忘了,等下次問到了再告訴你。”李安民笑嘻嘻地說話,頭往外探,伸手摸上吉他,“你會彈吉他?”
“恩。”葉衛軍點頭。
經歷動盪後的年代充滿了焦慮和迷惘,也就在那時,搖滾這個概念從歐美傳到中國,隨著一支支老牌樂隊的撅起,吉他這樣樂器越來越受年輕人的喜愛,在部隊裡也不例外,葉衛軍的吉他是在營區跟老兵學的,難得清閒時就拿起來,對著遠處城市的萬家燈火輕輕吟唱,聊以慰藉思鄉之情。
“能不能彈給我聽聽?”李安民半是無聊半是新奇。
葉衛軍看天還沒黑透,為了回報她的慷慨接濟,橫抱起吉他彈了首崔健的《流浪的歌手》:
' 我是一個漂泊流浪的歌手
依在大樹旁唱出憂鬱的鄉愁
想找回往日我的夢
找回童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