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咧嘴的胡瞎子,心中忽然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
此時,你又想起了一個人留在家裡的吳歌。中午,你們臨上車時,她那眼淚汪汪、無依無靠的神情,真叫你憐惜。
“別哭,我會照顧你的。”你輕聲對她說著,重複了好幾遍。
沉默的鐘樓 29(1)
你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一九七一年的除夕。那天出奇地冷,狂風颳了一整天,連裡破例早些收了工。黃昏時分,當你疲憊地拉著鐵鍬從水利工地走回連裡時,恰好碰到從團裡回來的拖拉機。連裡的通訊員也在上面,他喊了你一聲,扔下一封信來。你緊忙撿起來看,信封落款是一處你從未見過的外地農村地址,但筆跡分明是你熟悉的父親的筆跡。頓時,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你的心頭。信確實是父親寫的,信中告訴你,他和你母親都被轟到農村老家去了,因為剛回農村,連一間可以棲身的住房都沒有,一切都需要安頓,所以遲到今天才給你寫信。 父親的信寫得很平淡,沒有任何情緒在裡面,除報平安之外,似乎來信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告知你一個新的通訊地址。
你站在路邊看著信,先是手部,而後是胳膊,最後是整個身體都無法抑制地抽搐起來,雙腿一陣陣地發軟。你拉著鐵鍬,支撐著快要癱軟下去的身體,臉色蠟黃,只覺得一股股的寒氣襲進了你的身體裡。那天你沒有吃飯,直接回到宿舍倒頭便睡,這一睡便是三天三夜。
這三天三夜,你始終在昏迷中,分不清白天黑夜,身體忽冷忽熱,不停地發著高燒。三天三夜你沒有吃過一口東西,只記得在一次醒來時爬到炕下,喝過一次桶裡的井水。昏迷中,你似曾聽見連裡的衛生員來過一次,但他只說了句,他在發高燒,等他醒了給他吃兩片解熱鎮痛藥就好了。以後再沒有來過。
第三天午後你醒了過來,渾身上下顯得輕鬆了許多,頭腦也不再昏沉。宿舍裡靜悄悄的,你瞥了眼門上掛著的日曆,才知道自己已經躺了多長時間。當你撩開被子試圖下地走一走時,一下子驚呆了!你看到,你自己原本健壯的雙腿,竟然瘦得只有鍬把那麼細,只有一層松馳的面板包著骨頭……
你被確診為急性肝炎,住進了團部醫院,在那場北大荒大面積流行肝炎的瘟疫中,你成為被病魔俘獲的一員。
有人說,病房是一個小世界;也有人說,沒有住過醫院的人生算不上是完整的人生。透過那次近三個月的住院治療,你對這些話多少有了一些理解。在病房裡,你親眼見到病魔是怎樣將一個壯漢折磨得孱弱無力;怎樣將一個剛進院時還能將黑管吹出優美旋律的上海知青拉入死亡的深淵;還見到了已經身患肝腹水重症,在病床上苦讀毛澤東選集、深信背誦毛主席語錄就能止痛的北京知青……住院之後的第一件事,你便是給家裡寫回信,告訴他們你一切都好,只是要去一處交通不便的地方去參加水利會戰,所以請他們在半年之內不要再來信,有機會你會給他們去信的。
肝炎病房設在一排顯然是倉促搭就的紅磚房裡,每間房裡住四個人,治療方法主要就是服用中藥湯劑,而其它的肝炎患者急需的營養食品及藥物一概全無。一位看上去頗有經驗的老大夫查房時,在私下裡感慨地說,這些病號那怕是一天能夠吃到個小小的蘋果,身體恢復起來也會快得多。的確,能在那時吃到一個水果簡直成了你們的奢望。你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在那時遙不可及的奢望,竟由年僅十五歲的吳歌為你實現了。
在北大荒,你遇到過很多次暴風雪,當地的老職工們稱暴風雪為“雪炮”或“大煙炮”,那天的暴風雪是你經歷過的最厲害的一次。
先是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宿,清早你們起來時,隔窗望見路面上的積雪已經有一尺多厚,天氣灰濛濛的,還有雪花在時斷時續地飄落。大約在早晨七點多鐘時,力達八級的凜冽狂風呼嘯而至,驚天動地。一時間,窗外的世界被狂風吹捲起來的漫天飛舞的雪花所完全遮蓋,變得一片渾沌,只能聽到一陣陣尖利刺耳的風聲。不多時,天氣逐漸晴朗開來,只見狂風如利刃般切割著方才還覆蓋在路面上的厚厚積雪,魔術般地將積雪轉移到了遠處田野的低窪處,狂風掠過之處一片光禿禿的。
就在這時,公路上出現了一個頎長的身影。她低著頭,手裡提著兩隻大提包,磕磕絆絆的,時而被逆風吹得無法前行,時而被順風吹得連跑帶跳。顯然,她是衝這裡來的,因為這裡除了孤零零的肝炎病房之外,再沒有其它的房子。這個突然出現的身影,引得病友們都聚了過來隔窗觀望,及至近前你才看清,是吳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