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帶上我們的小寧來這裡過日子。我會辭去公職——也許僅僅是停止我的公職。反正這是一次由來已久的、小心翼翼和徘徊不前的嘗試。這種嘗試的意義不僅僅屬於自己。我覺得我在替很多城裡朋友找出一條新路。我有很多朋友,大家年齡相仿,從事著大體相近的工作。他們都有自己的一份不甜不酸的小日子。夥計們,也許這次我真的要先走一步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園》(9)
我最後對老駝說:“你讓我再想一想,你們也想一想。你看怎麼樣?”
“怎麼不行?這是件大事哩,怎麼不行呢?”
3
我從老駝家出來,直接向著村落以北的那片荒涼走去。
春天的沙土旋成一個又一個小丘,凡是有草的地方,凡是生長了叢林的地方,沙丘都堆起很高。這兒地處東部半島的邊緣,屬於濱海平原。幾百年前,我腳踏的這一片還是封閉的瀉湖。眼下,那像小山一樣的遠遠近近的隆起,就是最古老的沙丘鏈了。滿地都是剛剛泛青的百蕊草、結縷草、,還有死去的風輪菜、莢蓮……旱柳和楓楊長得特別短小,桴櫟只長成了灌木棵。一兩隻麻雀蹲在枯枝上叫著。
我爬過幾道沙坡,這才看到了那片葡萄園。
它的四周還留有殘破的籬笆,籬笆根上圍滿了沙土,所以就像擋了矮矮的沙牆。園子當心的茅屋已經破敗不堪,不過在我眼裡它還算挺好的四間茅屋呢。大片大片的葡萄樹都死去了,很多葡萄樹雖然活著,但因為好久沒有修剪,枝條在地上爬著長蔓。一個冬天的風雪還沒有吹掉架子上乾結的葡萄串穗。這是一些自生自滅的葡萄樹,它們遭到了遺棄。看上去,這片葡萄園的規模還可以,如果它真的成了我的葡萄園,那我一定會是一個挺好的主人。我相信自己,我會讓這些植物感到幸福,讓它們過上挺好的生活。真的是這樣,我們——我和葡萄樹之間,彼此會相處得很好。
夜晚老駝家裡點起了蠟燭,很多人圍過來。我的那個朋友也來了。從這天下午開始,這個家就一直是熱熱鬧鬧的,連村裡的長輩老經叔也來了。屋子裡滿是酒肉的氣味。很多人都知道了這裡正在做一件不凡的大事:俺村子要與一個城裡怪人簽訂一份契約了。契約是由老駝找一個最老的小學教師擬定的。在我聽來,它的措辭古氣拗口,以至於因為極其文雅而變得難以理解;但大致的情形還是能夠說得清楚。那契約上主要說明了某年某月、因何原因、這片園子要交到何人手裡、證明人是誰、做約人是誰,等等。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契約在描述葡萄園四邊的標界之後使用了這樣的四個字:四至分明。這是多麼規範多麼簡潔的字眼啊。我立即想起了那片方方的葡萄園,心裡美滋滋的。
老駝身邊的人一邊咳嗽一邊喝水,提高聲音念那份契約。念過之後,由一個人主持,我和老駝分別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用力按了一下食指。兩個紅印留在了紙上,均勻地相對:我發現老駝的指印整整比我的大一倍。奇怪的是這個時刻我心裡反倒輕鬆了。我和老駝為首的一方將各自儲存一份契約。這是我生來第一次面對這麼莊嚴的事情。好像我整個兒在那一刻都給押在了契約上。我絕不僅僅是指這張淡黃色的契約上面畫著十五萬元的字樣;我發現有什麼難以辨析的東西正在這張契約上蜿蜒蠕動,它引誘我迷惑我,讓我慌促起來——以至於沒有來得及與家裡人商量,就匆匆地把一切都做了。我害怕失去——不僅是失去土地,而更主要的是失去那份決心。這張紙片顯然預示和決定了未來的什麼。我從小黃木桌旁邊站了起來。
我按了自己血紅的手印,只能是義無反顧了。所有的人都如釋重負,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這時我才發現這間小屋裡已經充滿了嗆人的濃煙:十幾支長長的煙鍋在一刻不停地往外噴吐煙霧。我看見那個叫老經叔的人坐在一個角落裡,兩手扶膝,一聲不吭,一直在看著我。怪不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覺得身上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我注視著黑影裡的老人,不知怎麼站起來朝他彎了彎腰。老經叔還是沒有吭聲,仍像剛才那樣兩手扶膝,腰板坐得筆直。他原來是坐在一把大圈椅子上。那把椅子大約是老駝家裡最體面的一件傢俱了。圈椅的扶手被磨得油漬漬的,所有的紅漆都剝落了。我想這件器具至少使用了一百年。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園》(10)
“喝酒,喝酒。”老駝滿面紅光地吆喝著。
另一間屋裡有人急匆匆地跑進跑出,他們搬弄桌子,收拾碗筷,嚷著:
“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