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掩著嘴巴,打著手勢往前追趕。她這時認出了我,伸手一指粗大的橡樹,然後扯住我的手就往上攀去。奇怪的是一棵高大的橡樹在腳下竟像一條平坦的小路一樣,讓我們毫不費力地攀到了頂端。我們藏在了茂密的枝葉間。與此同時,濃濃的腥臭氣撲了過來,她示意我不要出聲,屏住呼吸。這時我一低頭看到了那個老妖,老天,真的是它,一個滿身鱗片的髒傢伙,渾身精光,一邊跑一邊拍打胸脯。它在橡樹下蹭著癢,這使大橡樹劇烈搖晃。我和小仙女緊緊擁住枝椏,不然就會像果子一樣被晃下來。老妖四下睃著,這時我才發現它的頭顱原來是一個石頭獅子!由於它的頭顱太沉了,這使它奔跑起來比過去慢得多。它用力磕打礙事的獅子頭,磕了一會兒又往前跑去。我們躲過了一劫,開始小聲說話。我問她:“你不在糖果店了嗎?”她搖頭:“我再也回不去了。”“為什麼?”“他們把我趕出來了。”“你要去哪裡?”“我要去一個夢裡都想不到的地方,我們再也見不到了。”她說完這句話就親吻起來,淚水把我的臉都打溼了。我搖動她,問她到底要去哪裡,可她就是不抬頭。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樹路(23)
我在連連呼喊中醒來了。
窗外一片狼藉。樹木在搖動。我從夢境中掙扎出來,可最後還停留在那個小仙女的面容上。我突然記起了凹眼姑娘時下的處境,認為這是一個不祥之夢。
大街上風聲一天比一天緊。眼看就到了月末,傳來的各種訊息都說:橡樹路的那個大案子無論如何要在這個月份裡終結。
這期間我又被傳訊過兩次,基本內容與前大致相同。多數時間都是那個麻臉女人在訊問,聲音時高時低。這使我明白她這樣做,更多的只是一種私人消遣。我甚至懷疑她的身份是否真的有權過問這麼大的一個案件,而不過是趁機參與,滿足一下自己的窺視癖罷了。她對我最後的威脅就是:“你如果真的不配合我,那我就只能把你交出去了。”我略感好奇,問:“你要把我交到哪裡?”“交到上級嘛。”
結果,那次談話後她再也沒有找我。一方面是她覺得我沒什麼油水,另一方面整個事件真的到了尾聲。
一個下午機關上所有人都接到通知:明天到市體育館參加一個公審大會。大家都知道那個吸引全市目光的案件終將有個結局了。
公審大會的臺子上一溜站了二十多個人。這些人的大部分都在以前遊街的敞篷車上見過,只有一小部分是新加的。他們全清一色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男女幾乎各佔一半,這使人想到案件的性質仍然是一對一人的事情。凹眼姑娘並非站在正中間,這使我想到她可能僅是一個配角,不至於被處極刑。不僅是她,臺上的所有人都不會被處以極刑。
他們站在那兒,臉色蒼白。二十多個臉色蒼白的青年,遭遇了人生最大的不幸。我對他們沒有多少憤恨或壓根兒就沒有憤恨,而更多的只是不解。我甚至為這個時代、這個城市擁有如此膽大妄為者而感到震驚,感到一絲小小的——可能僅僅是百分之零點幾的欽佩。我被鋪天蓋地的哀傷壓得不敢抬頭,而這絕不僅僅是因為她站在審判臺上。我有時長時間地看她,希望她能知道我此刻就站在下邊。當然,我們離得太遠了,她根本不可能看到我。可我認為她會想得到:我不會不來。
我在這段時間裡忍受著最大的折磨。只有在她備受煎熬的日子裡,我才準確地知道自己有多麼依戀她。是的,她是我在這個城市裡第一個走近的、愛上的姑娘。
宣判開始。全場人屏住呼吸。
我沒有聽錯:殺掉四個主犯,他們都是男的;凹眼姑娘判了十一年徒刑……她總算活了下來。宣判後我發現她的眼睛閃閃爍爍,正用力尋找臺上的人,結果被押解她的女警扯了一下。可她還是尋找。她在看與之隔了三個位置的男子——這人二十多歲,細高個子,算得上英俊。令人痛心的是,他剛剛被宣判了死刑。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是,所有被宣判死刑的青年沒有一個表現出哀傷和沮喪,更沒有一個突然垮下來。他們好像比剛剛押到臺子上更放鬆了一些。倒是會場上爆發出一陣巨大的號哭聲,是老女人的聲音。會場亂了幾分鐘,後來又重新安靜下來。
死刑立即執行。會場上的人像一條河流一樣湧到街上,又隨押解犯人的車子繼續往前。我知道車子最後要開到城郊的一個大沙河邊上,那裡自古以來都是刑場。
我走出了一瞬間變得空蕩蕩的體育館,坐在了大門的臺階上。這兒只剩下我一個。不知什麼時候天黑下來——不,是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