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睛突然亮起,隨即黯淡了下去。他用英語問我:你想要什麼?
“我想讓她走,我留下,然後我渴了,想要杯咖啡。”他平靜的點點頭,接著抬手給了我一槍。
當子彈穿過我的心臟時,我突然感到了那隨著疼痛而來的平靜。我想起,我曾千百次的想象過心碎的感覺,但當他真正發生的時候,我卻感到,原來真正讓我們難忘的疼痛並不來自心碎與死亡,而是來自對心碎和死亡的幻想。每次幻想都讓我感到了真實的死去,然後我復活了,我的復活只是為了等待再一次的幻想。
我努力想再看一眼她的臉,但是太黑暗了,我也太累了,她哭了嗎?也許是的,然後我想,她應該會記得我的。
在這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我是自私的,而我的自私來自於我的厭倦和自負。我寧願被恨而不是被愛,因為恨比愛活得更長久。我感到一道光穿過世界的一切迷霧,然後真理就如此清晰的降臨在我眼前:我既是肉體,又是靈魂,既是愛,又是恨,既是起點,又是終點。
那個黑衣人放下了槍,大聲用英語說道:“我已經說過了,每桌兩個人,放一個,留一個!既然他想留下,那他就留下!”停頓了一秒,他轉過來對她說:“現在請你回座位坐下。”
世界一片寂靜,墳墓般的寂靜,太空般的寂靜。
然後,子彈像雨一樣精確的打碎了每一扇玻璃,打在黑衣人與他拿著手機拍攝的同夥的後腦勺上,濺起兩朵紅色的水花。
回過神來之後,她靜靜的靠在燈柱上,披著警察的外套。電視臺的記者正在她的身邊聲嘶力竭的報道:“這是這個安全友好的旅遊城市遭遇的前所未有的恐怖襲擊,兩名匪徒挾持了市中心一家咖啡館的所有遊客,造成一名男性人質死亡,劫匪目前已經被警方擊斃。據訊息人士稱已宣佈對此事件負責……”
舉著攝像機和照相機的人爭先恐後的向咖啡廳湧過去,他們拼了命的想拍攝鮮血與屍體,想拍攝戰爭和屠殺的痕跡,特警組成防線用力頂住他們,嚴禁任何人靠近。所有人都遺忘了她,這樣很好。她握著撿回的手機,看著一個賣藝人用滑板推著小鋼琴穿過廣場,奔向海洋的方向,他很眼熟,她想起來了,在早晨進店之前在廣場上就聽過他的演奏,當時她扔了一個硬幣到他的帽子裡,但他壓根不看,只是瀟灑的搖頭晃腦,手指彈個不停,一隻海鷗落在他的琴上,引起人群一片歡樂的輕笑。海鷗來回走了兩步,然後就站住不動了。它心無旁騖,目不斜視,像個藝術品。它是全然的孤獨,又是全然的自由。就像在這漫長,寂靜,迴盪著音樂的宇宙中,只有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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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到自己沉入海洋裡,然後又醒來,她身邊的男人抱著他,吻了吻她的嘴唇,問她是不是又做噩夢了,她搖搖頭,一句話也沒說。她翻身起床,披上睡衣,一個人走到廚房,接了一杯水,頭頂的天空傳來飛機掠過的轟鳴。
她拿出手機,這手機是多年前的款式,早已傷痕累累。她開啟相簿,裡邊沒有照片,只有兩段影片。她的指尖在第二段上顫抖了很久,最終點開了第一段。
這一段拍的在一個集市,許多人穿著鮮豔的民族服裝。這是一個歷史悠久的跳蚤市場,陽光燦爛,幾個來自美國的胖遊客正圍著一個小攤,大聲的討價還價。一對夫婦推著他們的嬰兒車,鏡頭衝著車裡金髮碧眼的孩子時,小傢伙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鏡頭轉向她,她害羞的用手擋著臉:“討厭,別拍啦,我們待會兒去哪兒?”
鏡頭外的男人說:“去中央廣場唄,你不說想吃甜點嗎?lonelyplanet推薦了那兒的一家咖啡廳,馬卡龍特別好。”
這時,那個算命的老太太一把抓住她的手:“你的命運很特別,小姑娘,讓我給你算一算吧”
她尷尬的站著,有些不知所措,鏡頭外拍攝的男人倒是沒心沒肺的哈哈大笑。老太太圍著個花色別緻的大頭巾,低頭研究著她的手,口中唸唸有詞,直到神情嚴肅的放下她的手。她看著老太婆深色古怪,不由得一愣。
老太婆把她拉到一邊,輕聲說到
“我不能騙你,因為他接下來就要拋棄你,我很抱歉,但事實就是如此。”
她聽完就笑了:“你說真的?你沒有算錯?”
老太婆嚴肅的搖頭:“我從來沒有錯過。”
“不過,”老太婆頓了頓,又一把抓起了她的手。“奇怪,太奇怪了!”老太婆連連搖頭,華麗的頭巾像風中翻騰的花。“即使如此,他卻會永遠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