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怔怔出神。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起身後搬了條小破凳子,坐在了沒有臺階的屋前,老人正衣冠,閉上眼睛,然後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口水,在身前好似擺放有一部琴譜,又像被老人伸手翻開了,他這才開始拉二胡,拉起了無琴桿也無琴絃的一把二胡。
老人心中那支曲子,叫《春秋》。
西楚的大江,東越的雄山,北漢的塞外,南唐的荔枝,西蜀的綢緞,後隋的巨木……
老人還叫江水郎的時候,西楚叫大楚!
我大楚有天下第一國手李密,有春秋兵甲葉白夔,有御劍飛過廣陵江的李淳罡,有書甲天下的趙定秀,有詩歌冠京華的王擎,有曹家最得意的曹長卿,有弱冠之年便位列中樞身著紫黃的孫希濟,有世間最講禮的曾祥麟,有精通百家學問的湯嘉禾……
老人流淚不止。
大楚亡了,是一隻在春秋荒原無所依無所去的孤魂野鬼了。
老人停下手,沒來由大笑起來。
最終老人低頭喃喃自語:“我沒瘋,大楚亡國,有人裝睡有人裝傻有人裝死,我江水郎不過是喝酒醉不得罷了。”
老人胡亂擦了把淚水,抬頭望向遠處,手指顫抖。
遙想當年,如今老人還未老,死人更未死之時,還記得有支曲子曾經傳頌朝野,傳遍大江南北,那支曲子為大將軍葉白夔而寫,他江水郎譜曲,王擎作詞,趙定秀書寫。
曲名《將軍行》,有井水處必有人歌之。
老人慷慨高歌,但只是一句便泣不成聲。
“少年未及冠,浩然離故鄉!”
……
離陽太安城宮城皇城內城,從裡到外三城皆有守城之人,當年柳蒿師是其中之一,如今吳家劍冢的老祖宗也是如此。
除了那幾位武道宗師,太安城本身又有以欽天監作為中樞的兩座大陣,運轉不停。
西楚京城的那座恢弘大陣早已在山河破碎後,便被鳩佔鵲巢的廣陵王趙毅破壞殆盡,但是現在依舊有人守城看門,西楚劍道執牛耳者呂丹田便是其中之一,只可惜尚未返回,剩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兩人,在今天都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那麼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一人站在皇城大門之後,老態龍鍾,身材矮小,身穿大袖長袍,腳踩木屐,如同稻田旁的草人。一人站在宮門之前,遙遙望著前者的背影,同樣是古稀老人,這一位身穿蟒袍,既不是離陽藩王的樣式,也不符合當今西楚皇室的禮制,而是隻有舊年大楚廟堂上才會看到的藩王蟒袍,這位曾經被大楚宗室除名的姜姓老人身材高大,卻死氣沉沉。
在兩位老人之間,是整整一千六百名精銳御林軍,一千六百鮮亮鐵甲,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輝,如同披上了天庭仙人的金甲。
兩座城頭之上,更有近千張弓弩蓄勢待發。
只見那個膽大包天年輕人獨自站在大門外。
城頭上數名身披華貴甲冑的將領站在垛口後,個個冷汗直流,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都不敢率先發號施令。
天底下最大兩座城池的老百姓,是最相信世間有陸地神仙的,一座是離陽的太安城,第二座就是他們腳下這座。這一切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一個人,大官子曹長卿。
東海武帝城的江湖草莽反而不如這兩城,因為自稱天地第二的王仙芝從不自稱神仙,一甲子之間,無數高手來來去去,都敗在了人間匹夫王仙芝手下,順帶著武帝城裡的百姓也就對所謂的仙人不感興趣了。
但是曹長卿也好,王仙芝也罷。不管他們的武道修為高到幾樓幾十樓去,城下這個雙手按住腰間刀柄的年輕人,最不濟也是與這兩人在一樓平起平坐的大宗師。
徐鳳年站在原地,直到這一天這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那個羊皮裘老頭兒是西楚人氏。
徐鳳年咧嘴一笑。
記得當初太安城三人之戰落幕後,頂尖宗師如曹長卿和鄧太阿,都跟他問了同一個問題。
廣陵江畔一氣破甲兩千六的那位老人,到底有沒有跨入一氣千里的那道天人門檻?
當時徐鳳年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只是笑眯眯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然後讓兩人自己猜去。
一氣之長,千里之外又百里。
一口劍氣,千里之外起滾雷。
只要每當你能夠問心無愧的時候,比如一甲子前的青衫劍神,比如一甲子後解開心結的羊皮裘老頭,總是那麼輕輕鬆鬆就成為了天下第一。
因為你是李淳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