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人要懂得知足。怡蓮提著食盒走進內書房,發現丈夫正伏案而眠,她輕輕將食盒擱在圓桌上,走到書案前整理散亂的紙張和筆墨。
書案右角落處,有一個不起眼的官窯粉彩瓷硯,從她嫁過來至今,這個硯臺一直襬在這裡,卻從未見丈夫使用過,可這個半舊的瓷硯卻並沒有多大的鑑賞把玩價值,她曾經好奇的問丈夫這個瓷硯的來歷,丈夫說,這是他貧寒時,一位故友所贈。
五年前,怡蓮終於明白那位故友是誰。那年陳灝生母容氏過世,她偷偷過去以兒媳婦的禮儀,給容氏擦身換衣,整理遺物,從一箇舊榆木箱子裡,找到一沓以前的禮單,她無意中發現,那個半舊官窯粉彩瓷硯的原主人到底是誰了。
是她的妹妹睡蓮。丈夫以前在馬車上總是異樣的沉默,新婚時她忍不住問丈夫在想什麼,他說:“……這街上人來人往,人們只顧著匆匆往前走,卻不知道他們想要的其實在剛才擦肩而過的剎那,已經失去了。可是他們渾然不知,還是埋頭往前趕路,其實無論他們多麼的努力,到最後,只能和目標越走越遠,他們能夠選擇的,就是放棄,否則拖著心裡偌大的包袱的上路,只能越走越累啊……”
是擦肩而過麼?她回孃家顏府找生母宋姨娘打聽九妹賜婚那天,家裡還有什麼人,宋姨娘想了想,說那天泰寧侯上門拜訪你九叔,只不過你九叔進宮了,回來時說皇上給你九妹妹和順平伯賜婚。
往日種種的疑惑,似乎都有了個合理的解釋。依九妹妹那時候的年齡,還有平日裡的表現,這是一場落花有情,流水無意的幻夢罷了,所有的回憶和遺憾化作一個半舊的粉彩瓷硯,孤獨的待在書桌的角落裡。
知道真相,怡蓮並有預想到的激動或者釋然,她想的是那年在馬車上,丈夫得知她有孕時狂喜,那一瞬間,丈夫眼裡所有的迷惘全都消失了。
她掙扎一整夜,在黎明生下龍鳳胎時,丈夫看著床上兩個包裹著紅撲撲貓崽子般娃娃的襁褓,搓著手不知該先抱那個,他最後選擇抱起了女兒,笑著說閨女輪廓長得像他,但以後個性還是像你比較好,溫柔嫻靜,怡美端莊,我們的嫡長女長大後就該是這個樣子,你看,她的小嘴櫻桃般紅潤晶瑩,就叫她櫻兒吧……
回憶往日種種,怡蓮暗暗決定和丈夫一起保護這個秘密,因為這個秘密只屬於過去,沒有未來。丈夫也說過,揹著過去的包袱只會走的越來越辛苦。唯有放下,才得解脫。
她本以為此事只有她知曉,卻沒想今日王素兒會以過去櫻桃之事,引她猜忌睡蓮!特別是如今泰寧侯府和順平侯府是同盟關係,事關孩子們的前程,這絕對不能容忍!
想起王素兒臨走時猙獰的面孔,怡蓮暗想,當初和睡蓮一起進府時,還是個蓓蕾般美好的女孩兒,如今怎麼變得不堪入目呢?她惡意的猜測睡蓮和丈夫,被自己嚴辭趕出家門,對她以後有什麼好處?真是不可理喻啊。
於是在怡蓮心裡,她已經將王素兒劃入需要防備的小人行列了。
聞到熟悉白粥的香味,陳灝緩緩醒來,看見妻子對自己笑,“醒了?去洗把臉吃飯吧。”
時間匆匆而過,眨眼就是六年後。
早春二月,燕京。
這個龐大的北方城市,往前追溯百年,再往後跨越百年,這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城市幾乎每天都在變,但細想來,千百年間,其實這個城市的主題都沒有變,始終都是這個國家最大的名利場、各種勢力鬥爭的角鬥場、天天上演著成王敗寇的故事。
在位六年的泰正帝如同先帝預料的那樣,是個溫和愛民的繼承人。
某年,河南大旱,泰正帝大筆一揮,派欽差大臣賑災,後有通政司密報,說賑災施粥應該是筷插不倒,這位欽差大臣的粥可以當鏡子照。泰正帝大怒,派錦衣衛抓了欽差大臣回京,砍了,派出另一個,結果米粥確實筷插不倒,但是吃死了人——據說是都是發黴變質的陳米熬成的。
人命就像韭菜一樣被死神用鐮刀收割著,因病去世的人多了,漸漸就起了瘟疫,難民們瘋狂湧向別處,但處處都遭到殘酷的攔截——瘟疫是會傳染的,誰都不想死,城門緊閉,禁止一切乞討者進城,鄉村男丁們自發組建民兵組織,拿著鐮刀斧頭守在村口,硬闖著格殺勿論,還就地焚燒掩埋,毀屍滅跡,杜絕瘟疫。
漸漸的,四處逃奔無果,被逼到絕路的流民中出現了好幾個類似陳勝吳廣的人物,掰了幾根竹子削尖了,再撿幾塊石頭做武器,造反了。
先是幾百流民“攻克”防守最為薄弱的鄉村,搶了糧食、屠殺男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