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他思想覺悟高,他也站在廠子大門口罵過幾回娘,他也心裡不痛快,但他還年輕,他不能這樣混下去。
麻六在鋪蓋跟前坐了一陣,便從炕稜上溜到腳地,把父親從門圪土勞扶起來,讓父親坐到炕上,他想到院子裡轉一轉。
父親一把拉住麻六,死活不讓他去。母親看見麻六這陣勢,慌忙爬到前炕,祈心禱告地拉住麻六的另一條胳膊說:“好我的娃,你聽媽的話,把事情想開些,千萬不要想不開……”
“我又不是去尋死。”麻六看著拉他的父母說。
“天這麼黑,你轉什麼呀。”母親死死地拉著麻六不放。
“要轉,天明瞭你願意到什麼地方轉哩,今黑就不讓你出去。”父親接著母親的話勸說麻六。
麻六被兩位老人拉得立在炕稜根,幾乎動彈不得。他現在真想出去,到對面的山峁上,美美跑上一陣,再掙命地吼喊上幾聲。
母親拉著他胳膊的手不停地抖,急得快要爬在地上給他瞌頭的光景。
父親抓他胳膊的手抓得更緊,生怕他跑了一樣,而且再連哭的功夫也沒有了,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的臉,滿臉的驚慌。
麻六看見父母這樣,也不再強求要到哪裡去,只是對父母說:“你們別拉我行不?我哪兒也不去了?”
兩位老人拉麻六胳膊的手慢慢鬆開了,但他倆不放心地在麻六身邊一左一右守著,好像麻六從門裡一出去,就會整個地在人世界消失,他們再也見不上兒子一般地死活擋著。
對於父親來說,這是他一生中最為不幸的事情。他一輩子本本份份地在土地上勞動,也沒什麼大喜大悲,就是麻六被招到省城裡,他也沒過份高興過,反而覺得兒子不在他身邊,多少有些不安,儘管別人羨幕他,說他生了個有出息的好兒子,但他總是高興不起來。何況後來又把土地劃分到戶,他雖然種的地不多,可他一人一手,好多活路都得求人。在那時候,他也曾萌生過一個念頭,想讓兒子回來跟他一塊種地,但他很快又把這個念頭打消了,覺得他的這些想法不合情理,兒子好不容易出去了,怎能再把他叫回來呢?再說,兒子回來也吃不下這苦。兒子在城裡平平正正慣了,不像在麻谷岔,一出門就爬山,想不到沒幾年,兒子沒應他往回叫,就讓人家給打發回來了。
父親不怕人家把兒子打發回來,可他害怕兒子在省城裡的家保不住。你總不能叫人家城裡人也跟著他農村的兒子回到麻谷岔一塊種地。父親想,說不定兒子的那個家就要徹底地完了。
麻六看見兩位老人可憐巴巴地一直站在他跟前,便把兩隻鞋脫到炕稜根,轉身從土炕裡爬上去。
兩位老人這才放心地也從炕稜裡爬上去,坐在麻六跟前。此時窯裡什麼聲音也聽不見,就連那隻愛嚎叫的貓頭鷹也不知在這時候跑到什麼地方。雖然沒有一點聲響,他們的心仍砰砰跳個不停。
父親看見麻六安靜地躺在鋪蓋捲上,手忙腳亂地從衣服口袋裡摸了一陣。其實,他那盒劣質煙就在炕稜石上,只因他心裡煩亂,所以一時半刻沒找上。母親湊到麻六跟前,看著麻六的臉,結結巴巴地對麻六說:“你一天還沒吃飯,想吃什麼?媽去給你做得吃……”
“媽,你再別叫我吃了,我不餓。”麻六愁眉苦臉地說。
“不吃就算了。”父親說:“你還年輕,千萬不能這樣,今黑裡好好睡上一覺,也別想那麼多,下崗就下崗,你在老子這裡上崗不就行了,世上勞動的人一層哩,老子一輩子在土林裡不照樣過來了,下崗不一定是什麼壞事,依我看,外面那個花花世界太可怕,沒在老家安穩,在老子這裡,你想動彈多動彈一會,不想動彈就陪你媽在家裡待著,山裡那點營生,老子一個都能幹了……就是……就是……父親想說卻又沒說,可麻六知道父親想說什麼。他一定擔心他在省城裡的那個家……
“家呀,你讓我給徹底毀了。”麻六轉身爬在鋪蓋捲上,哭得像沒奶吃的娃娃。
城市裡的一條狗 第二章(1)
麻六至今都想不起來他是怎麼睡著的,當他醒來時,太陽已經把白花花的細碎光點灑在窗戶紙上。
好幾天,麻六就這樣直挺挺地在那盤光板土炕上躺著,也不從門裡出去,屎尿憋不住了,便爬在門口,看看院子裡沒人,然後像小偷一樣慌慌跑到院子牆崖根那個茅廁,以迅速不及掩耳之勢的速度處理完屎尿,手提著褲腰,風一樣跑回家,靜靜地在家裡待著,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生怕村裡人看見。 父親在麻六醒來時,已經出山了。臨走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