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怎麼就沒覺得孩子可愛呢?”
“這說明我們老了。”
“也不盡然是;”她說;“現在的人;生活水平高了;孩子的質量提高了;因之孩子可愛了。”
我們時不時與過去的熟人相遇;彼此握手寒暄;共同的感慨是“老了”;是“真快;一轉眼幾十年過去了”。
我們看到河上有一艘裝修得大紅大綠的豪華遊船在緩緩行駛;如同一座移動的牌樓。悠揚的樂聲飄來;有古裝女子;如同畫中人物;在船艙裡撫琴吹簫。不時有一艘船頭高高翹起的快艇飛速馳過;浪花飛濺;驚起白色鷗鳥。
我們拉著手;看上去親密無間;但各想各的心事。孩子;那麼多可愛的孩子;這也許是小獅子所想的;而我腦海裡一幕幕閃現的;卻是二十多年前;在這大河之上;那場驚心動魄的追逐。
我們沿著那座剛竣工不久的斜拉鋼橋上的人行道越過大河。橋上來往的車輛中有很多“寶馬”、“賓士”。大橋造型風流;宛如海鷗展翅。過橋後;右側是大都會高爾夫球場;左側便是遠近聞名的娘娘廟。
那天是農曆的四月初八;正逢廟會。娘娘廟周圍的空地上;停滿了車輛。從車牌上;我們知道這些車大多來自周邊縣市;其中還有幾輛來自外省。
此地原有一名為“娘娘廟”的小村;村中有一座娘娘廟;村因廟而得名。我幼時曾隨母親到這小廟燒過香;雖事過多年;但印象猶存。那座小廟在“文革”初期即被夷為平地。
新建的娘娘廟;殿堂巍峨;紅牆黃瓦。廟前甬道兩側;擠滿賣香燭、泥娃娃的攤位;攤主高聲叫賣;招徠遊客:
“拴個娃娃吧!拴個娃娃吧!”
其中有個身披黃袍、頭剃禿瓢、看上去像個和尚的攤主。他敲著木魚兒;有板有眼地喊叫著:
拴個娃娃帶回家;全家高興笑哈哈。
今年拴回明年養;後年開口叫爹孃。
我的娃娃質量高;工藝大師親手造。
我的娃娃長相美;粉面桃腮櫻桃嘴。
我的娃娃最靈驗;遠銷一百單八縣。
拴一個;生龍胎;拴兩個;龍鳳胎。
拴三個;三星照;拴四個;四天官。
拴五個;五魁首;拴六個;我不給;怕你媳婦噘小嘴。
……
聲音十分熟悉;近前一看;果然是王肝。他正向幾個看上去像日本或韓國的女人推銷泥娃。我正猶豫著是否該拉著小獅子走開;以免故人相逢;生出感傷;令大家都不自在;但小獅子卻掙脫手;徑直奔王肝而去。
馬上我就知道她不是奔王肝而去;而是奔王肝攤上的泥娃娃而去。王肝沒有吹牛;他攤上賣的泥娃娃;果然與眾不同。旁邊那些攤上的泥娃娃一個個色彩豔麗;不論是男娃還是女娃;都是一個模樣。但王肝攤上的娃娃;色彩自然深沉;而且是一娃一模樣;一娃一神情;有的生動活潑;有的安然沉靜;有的頑皮滑稽;有的憨態可掬;有的生氣撅嘴;有的張口大笑。我一看也就明白;這的確像我們高密東北鄉泥塑大師郝大手的作品。——郝大手1999年與我姑姑結婚——他的泥娃娃;從來都是他自己用那種保持了幾十年的獨特方式銷售;怎麼可能交給王肝叫賣呢?——王肝呶呶旁邊攤位上那些泥娃娃;對那些女人們低聲介紹著:那些貨確實便宜;但那是用模子刻出來的;我的貨貴;卻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工藝大師、泥娃王秦河閉著眼捏出來的。什麼叫栩栩如生、吹彈可破?王肝拿起一個咕嘟著小嘴、彷彿生氣的小泥孩說;法國杜莎夫人的蠟像;與我們秦大師的作品比起來那就是一堆塑膠。萬物土中生;懂不懂?女媧摶土造人懂不懂?土是最有靈氣的。我們秦大師用的泥土是專門從膠河河底兩米深處挖上來的;這是三千年沉澱下來的淤泥;是文化的淤泥歷史的淤泥。挖上來這淤泥;放在太陽下曬乾;放在月光下晾透;讓它們接受了日精月華;然後放在石碾上碾碎;再用太陽冒紅時取來的河心水和月亮初升時取來的井中水和成泥巴;用手揉一個時辰;用棒槌敲一個時辰;一直將那泥巴團弄到麵糰一般;這才能動手製作。——而且我要告訴你們;我們秦大師;每捏好一個泥孩;都會在它的頭頂用竹籤刺一個小孔;然後扎破自己的中指;滴一滴血進去。然後糅合小孔;將泥孩放置在陰涼處;七七四十九天之後;這才拿出調色上彩;開眉畫眼;這樣的泥孩;本身就是小精靈——我不瞞你們說;你們聽了也不要害怕——秦大師的泥娃娃;每當月圓之夜;都能聞笛起舞;一邊跳一邊拍巴掌一邊嬉笑;那聲音;就像從手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