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徹夜失眠了。
早上天亮的時候,還不到六點種,他就勉強撐起沉重的頭顱,“摸”出了宿舍樓。下樓之後,他便找了一個公用電話亭,撥出了柳月寢室的電話。柳月接過電話來的時候還有點睡意朦朧的樣子,可是一聽到是他的聲音,她馬上就精神起來,不知不覺提高了聲調,結果似乎還引來了她寢室其他人的不滿。
“你怎麼這麼早就給我打電話來啊?”電話那頭,柳月刻意壓了一下聲音。
“我想和你說……說說話……”他竟然緊張得口吃起來。
“這樣啊,那我們今天什麼時候見一下面吧……”她的聲氣仍然是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完全捕捉不到他聲音背後的迷茫。
“你來清水湖好嗎?”他的聲音沙啞澀重,沒有一丁點兒溫情的“訊息”。
“好的……要不,我們今天一起吃晚飯,然後一起去清水湖逛一會兒,再去教室?”柳月仍小心翼翼地壓著聲音。
“就現在,行嗎?”他像喪失理智一般對她提出這個奇怪無理的要求。
“現在?現在我們宿舍還沒開門呢……要不,八點鐘的時候,我去清水湖找你?……要不,還是這樣吧,你先去哪一間教室看一會兒書,我待會兒來找你?你去哪個教學樓哪間教室呢?”
“就在清水湖,我在那裡等你……”他的聲音飄忽得連他自己都聽不大清楚。或許,他只是一夜未眠,太累了。電話那頭,柳月也說起自己幾點會去,可是到底是幾點,他卻沒有聽清楚。
電話結束通話之後,他原本應該像前些天一樣跨起書包走向教室,可實際上卻是空著手,落寞地走向清水湖的方向。
來到小壩上,他看見了自己昨天晚上留在墓碑頂上的血漬。他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上面已經結了一個小血疤,肉體的疼痛感還是很明顯,正如同他的心……
“也許吳東是對的,我的確是一個褻瀆者……”他突然對著自己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吳東拒絕承認人對善與美有一顆真摯的追求之心,因為他不相信人心具有追求善與美的能力,所以他會是一個“反偽鬥士”。任何人心裡只要有一點因偽而來的“瑕疵”,都能被他那雙透視眼給照出來,最終讓那些真誠相信自己在求真求善的人自覺羞恥,進而承受一種精神幻滅的落魄感。此刻他的處境似乎正是如此。表面上看來,是偏激的吳東讓他吃苦,可是他卻一點也恨他不起來,因為他無法否認自己的心是有雜質的,無論是作為一個思想者,還是作為一個戀愛中的人。
人的心本來就是一個光明與黑暗爭戰的場地,所以人才會有所謂的良心掙扎。要是良心掙扎本身就算是勝利,那該有多好。可惜,連掙扎和淚水對人心也不過是一個迷幻的陷阱——“良心掙扎”被等同於“良心不麻木”,甚至被等同於一種不甘墮落的“善”本身——可惜,如果良心掙扎最終不結出“善”果,人也只能因著這良心掙扎走向瘋狂或是走向死亡……
與其瘋狂,不如死亡。可是死亡真的就那麼容易嗎?不願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諷、壓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的丹麥王子哈姆雷特也懼怕那“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還說“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志,使我們寧願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
他閉著眼,迷迷糊糊地捱了好幾個小時。當他睜開眼時,已有斑斑陽光灑在他身上了。他慢慢撐起身站起來,走向小壩與草坪之間的路口上。 。 想看書來
第二十三章 幻滅(17)
17
又一個陽光明媚的晴天,清水湖一切都顯得那麼明麗。草坪附近已有一兩對情侶在快活地嬉笑了。他臉上的皮肉似乎也笑了,為別人的幸福甜蜜而笑;可是他的心卻哭了,為自己無法找不到把握自己心靈的舵而哭。別人的笑聲那麼忘我,別人的笑貌又是那麼悅目。反觀他自己,哪怕他真的笑了,他的笑也是難看的。小女生似乎完全不介意他的“醜”,也可能正因為她心裡清楚他的“醜”,她才敢於勇敢地走近他;如果他是一個“相貌堂堂”的男生,她還敢來主動跟他表示點什麼嗎?
他自己是不敢的,面對作為美女的何宛亦,他只有在她面前臉紅心跳的份兒,哪怕她把話追問到了他心坎上,他都不敢跟她承認自己在為她“著迷”。他只能對著那些沒有美得讓他臉紅心跳的女生燦爛地笑出來,所以,他的心才會在小女生面前舒展開。難道他和小女生彼此走近真的不是因為喜歡對方,而只是單單想利用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