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命運掙脫韁繩轟隆隆地轉動起他龐大的齒輪。
從此,黑暗的潮流席捲一切生者,獅子自沉睡中醒來,站起,睥睨世間,姿態高絕。
而揚名史冊的蘇賊之亂以蘇家敗北告終,蘇氏族人被抓者三百二十一口,集體斬首,淋漓的鮮血染紅了上京街頭,久久不能褪去。
行刑的那刻,蘇影夜緩緩抬起頭來,正午的陽光照得人生寒。
他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熱鬧,難道死亡的瞬間讓他們興奮?
他忽然想,凌宇是否也在這茫茫人群中,冷眼看著這出鬧劇。然後很多年以後,在某個浴血的黃昏,懷念起他這個被砍頭的朋友。
那時的凌宇是怎樣,他身邊會不會有個人像自己這般縱容他寵溺他,他還會不會在如月的勾簷上悠悠地望天,一雙寂寞的瞳燦若星辰。
他想要找到凌宇,可是他不敢,顛沛流離和牢獄生活讓他渾身襤褸,比乞丐還不如,他害怕被他見到如此狼狽的自己。
周圍人聲越來越大,在蘇影夜心中,總存在一個念想,會不會突然有個人跳上來拉著他跑,跑過這森嚴的屠場,然後微笑著說,“阿夜,你真呆,是我啊,凌宇,我來救你了。”
他挺了挺腰,想讓自己有尊嚴些,這樣凌宇才不會笑話他沒骨氣。
凌宇……聳拉下腦袋,他終於又繞回這個名字,胸腔裡有氣息緩緩起伏,像是即將脫韁的駿馬,如果凌宇在身邊,他一定要很兇很兇地叫他不要把他忘記,他要告訴他這是他對他唯一的要求。
“蘇家這小孩倒挺鎮定的,還真是可惜了。”
蘇少爺有些好笑,他安安靜靜地跪在那裡,蓬亂的發擋住了表情,可是他知道自己在發抖,旁邊威猛的劊子手讓他冷汗涔涔,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凜然的殺氣。
“時辰到,執刑。”
腦中轟地一聲,監斬官的聲音冷漠地響起,然後木牌落地,蘇影夜忽然覺得世界離他而去,不安與恐慌不可竭制地襲來,他想象著自己屍首分離,頸脈的血奔湧而出。
他想仰天大喊,可是喉嚨像是被卡住了,胸膛裡悶悶地鼓著氣。
頭被兇狠地壓在木槽裡,蘇影夜忽然用盡全力掙扎,巨大的力量讓壓制他的人顯些失手。
他想他就要死了,他不會來救他了,但他要找到他,他要見他最後一面,一面就好。
肋骨被背後的人壓斷,卻感覺不到痛楚,找到他,找到他,這瘋狂的念頭讓他如困獸猶鬥般不顧一切。
族人的頭已經一個一個落地,蘇影夜仍舊在反抗,囚鏈的倒刺深深勒進肉中,滲出鮮血,小小的少年神情瘋狂,有如修羅。
他耳中嗡嗡地響,然後他終於看到他。
那是很玄妙的一刻,也許就是宿命了吧,黑壓壓的一片人群,他唯獨見到他的眼,明亮如昔。
在喧囂的潮流中,他們久久地對望。
一瞬間的寂靜,歲月開啟閘門,過往洪荒洶湧而來,幾乎讓人不能呼吸。
蘇少爺安靜下來,他忽然明白了心中那些繾繾綣綣的糾結,那些纏纏綿綿的眷念,他想說凌宇我們兩個就這樣一起一輩子吧,他想說凌宇,你對於我是不一樣的,那麼我呢,我之於你又是什麼?
可是來不及了,他什麼話也說不出,劊子手惱怒地踢碎了他膝蓋骨,讓他趴跪在冰冷的地上。
凌宇總是無數次地想起這一刻,那時的他尚是掌握不住命運的孩子,站在雜亂的人群中,眼睜睜看著那道刀光,不留絲毫情面地撒下。
噴薄而出的鮮血蒙了他的眼,染紅了歲月中黑白色的畫面。
將手狠狠捏在胸前,心裡痛到不能自已——可那個時候,他沒有寒冽似冰的長劍,沒有火紅如焰的戰馬——有的,只是朦朦朧朧不可言說的愛戀和悲哀。
他想起少年濃烈似墨的瞳,想起少年嬉笑的嘴角,如今,一切都已遠去……可以懷念,卻終究無法觸控……
微微抬頭,冰冷刺骨的陽光迎面撲來……阿夜……他低聲叫著……任憑黑暗的潮流無聲地將自己吞噬。
二、世事如鳶,誰人執線(上)
邪明宮
山的那頭,還是山,可是天的那頭呢?
凌宇躺在山坡上,靜靜地抬頭,天空廣闊得沒有邊際。
五年了,若你尚在這紫陌紅塵我自然要把你尋找,可你若是在碧落黃泉,我該去哪裡才能找到你呢?
晚夏的天空已帶上蕭瑟而淒涼的韻味,間或有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