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還原到和動物一樣,在感覺裡只有一片飢餓,那時他的靈魂裡只會投下陰影、仇恨。惟利是圖而喪失尊貴和地位,也就沒有樸素和自尊而言了。許多年輕的女人留下來了。一籃饃頭,一袋穀子和幾個銅板就可換回可以生殖的女人,延續煙火,而她的男人或父兄還千恩萬謝感激你把她們收留了。
我的堂嫂那時才八個月,被她的父親拋在了馬村集的街面上,上面放著一個沾滿芝麻的燒餅,從早晨一直到傍晚,有幾隻狗逡巡她光顧她,最後黃昏裡家家掌燈的時候被一戶稍有儲蓄的人家抱走了。七十年代(相隔三十年)她的幾個長兄涉河而來找她尋她,找到了馬村集找到了什集,兄長立在簷下,堂嫂死活不認兄長,她說,你們餓不死,為何獨獨把我拋棄?
寫到這裡,我要接觸最是觸痛父親心裡的一件事,蝗蟲飛走了。但它們留下來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慘象,沒有了一片樹葉,沒有了一株麥子,樹的種類:榆樹、槐樹只能從一些光禿禿的枝椏和姿態加以辨認,沒有生氣,沒有麥子飄動,而麥子卻是土地的標誌和生命。蝗蟲去了,父親仍是隨著師傅做活,他一直對他的師傅奉若神明,然而一天夜裡,他去湯鍋上送柴,殺了驢剝了皮,大塊大塊的驢肉就放在大鍋裡,下面架上木柴,煮。最後配料,這是學徒不能知曉的秘方,這個時候,學徒不能走近湯鍋,父親的活就是不停地搬送木柴,父親說,你很難想像那煮驢的鐵鍋有多大,兩個有生命的驢子可以直直停在裡面。
事情就發生在蝗蟲過去的那幾天夜裡,看鍋的師傅吃酒醺睡,他把作料一一制好,吩囑父親子時放到鍋裡,子時以前只要文火不要急柴。父親坐在灶前木墩上,不敢有半點怠懈,鍋裡的肉味不斷地飄出來,使父親有點意識迷亂。
過了半夜,父親的眼瞼開始沉墜,就站在鍋邊,迷迷怔怔地把作料一把把擲進沸騰的湯鍋,驀然他像聽見火焰中有嚶嚶的女人的低泣,揉揉眼,仄耳細聽,只是木柴的咔咔聲,這時,他看見了兩條人的大腿在一團團的水汽裡吱吱地響著,確然,有很長時間父親忘記了睏倦。
父親說,嘗過人肉的食客常會無緣無故地乾咳,蝗蟲過後,人們覺到焦家驢肉香得格外特別,那時餓斃仆地的河西人在村街上溝路旁比比林林,有的土掩了,有的被烏鴉啄去,我總懷疑那兩條人腿的真實,然而父親故去了,我總憶得他床前茫然的目光,一片愴然。
烹食人肉,這一直是中國歷史上的長項,史不絕書,《通鑑紀事本末》中曾載:“建元八年,五月,鄴中大飢,人相食,故趙宮人被食淨。”在歷史上,女人特別的不幸,彷彿被戮被殺和被吃,都是女人的義務,同一書中載:“(後漢隱帝乾祜二年五月)長安城中食盡,取婦女、幼稚為軍糧,日計數而給之,每犒軍,輒屠奴萬人,如羊豕法。”
而一日,我翻檢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八的《如是我聞》,有一記載,不只灑滿恥辱血淚,也包孕著可歌可泣的愚昧和可怕的文化桎梏:
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飢,直屠人鬻肉,官弗能禁,有客在德州景州間,入逆旅午餐,見少婦*伏俎上,繃其手足方汲水洗滌。恐怖戰悚之狀,不可忍視,客心憫惻倍價贖之;釋其縛,助之著衣,手觸其乳,少婦弗色然曰:“感君再生,終身賤役無所悔,然為婢媼則可,為妾媵則必不可,吾惟不肯事二夫,故鬻諸此也,若何遽輕薄也?”解衣擲地,仍*伏俎上,回覆目受屠,屠者恨之,生割其股肉一臠,哀號而已,終無悔意。
歷史上此種事件何其之多,罄竹難書,你感慨歷史上的饑饉、蝗蟲與災年,你也唏噓此婦人之剛烈愚氓可風,自《左傳》自《國風》自浩浩皇皇的二十五史,竹帛的,紙頁的,橫豎排的蝗蟲有多少?旱魅有多少?兵爨有多少?冤魂有多少?腳下的土壤埋藏得太厚太深,很多的東西像蝗蟲來了又去了,令人一直無法弄得明曉。離開父親回憶蝗蟲的事已經好些日子,而今父親故去了,我讀到《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才悟,蝗蟲不是可悲的,可悲的是歷史頻頻出現的蝗蟲一樣麇集又像蝗蟲一樣鬥狠撕扯肢腹,大嚼其肉的一些民族現象,也許我將以一輩子索解其中的謎障了。
父親說過蝗蟲的那一年,魯西平原上突然多了一些眼睛亮耳朵聽不見東西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
無望的正義(1)
一
慰安婦?我說是屈辱的*。越過五十年的屈辱,她們在一九九五年八月七日、一九九六年二月二十三日,站在東京地方法院提起訴訟,她們以日本國為被告。
第一次的原告是:李秀梅、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