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必得七分靠自己了,你打算怎樣,該認真想想。你來信說打算提前退休或乾脆辭職。我支援,這就等於與自己所依賴慣了的體制徹底解除“婚約”了。這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你畢竟有別於年輕人。而且得清楚,那體制不會像一個富有的丈夫似的,補償你什麼。屆時你的心態應該平衡。不能被某種“吃了大虧”的想法長久糾纏住。而最主要的,是你做出決定前必得有自知之明,反覆問自己什麼是想幹的,什麼是能幹的。在想幹的和能幹的之間,一定要確定客觀實際的選擇。
總之,你一旦決定了,你的困難,二哥會盡全力賙濟幫助的。
過些日子,我會囑出版社寄一筆稿費去的。
抽時間去醫院看望大哥。
今天,我集中精力寫信。除了給你們三個弟弟妹妹寫信,還要抓緊時間再寫幾封。告訴大偉,說二舅問她好。也替我問春雨好。囑他幹活注意安全。
餘言後敘。
兄曉聲
一九九六年五月三日於北京
讀的烙印(1)
真的不知該給正開始寫的這一篇文字取怎樣的題。
自幼喜讀,因某些書中的人或事,記住了那些書名。甚至還會終生記住它們的作者。然而也有這種情況,書名和作者是徹底地忘記了,無論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了。但書中人或事,卻長久地印在頭腦中了。彷彿頭腦是簡,書中人或事是刻在大腦這種簡上的。彷彿即使我死了,肉體完全地腐爛掉了,物質的大腦混入泥土了,依然會有什麼異乎尋常的東西存在於泥土中,雨水一衝,便會顯現出來似的。又彷彿,即使我的屍體按照現今常規的方式火化掉,在我的顱骨的白森森的骸片上,定有類似幾行文字的深深的刻痕清晰可見。告訴別人在我這個死者的大腦中,確乎的曾至死還保留過某種難以被歲月剷平的、與記憶有關的密碼……
其實呢,那些自書中復考入大腦的人和事,並不多麼的驚心動魄,也根本沒有什麼曲折的因而特別引人入勝的情節。它們簡單得像小學課文一樣,普通得像自來水。並且,都是我少年時的記憶。
這記憶啊,它怎麼一直糾纏不休呢?
怎麼像初戀似的難忘呢?
我曾企圖思考出一種能自己對自己說得通的解釋。
然而我的思考從未有過使自己滿意的結果。
正如初戀之始終是理性分析不清的。
所以呢,我想,還是讓我用我的文字將它們寫出來吧!
我更願我火化後的顱骨的骸片像白陶皿的碎片一樣,而不願它有使人覺得奇怪的痕跡……
一
在鄉村的醫院裡,有一位父親要死了。但他頑強地堅持著不死,其堅持好比夕陽之不甘墜落。在自然界它體現在一小時內。相對於那位父親,它將延長至十餘小時。
生命在那一種情況下執拗又脆弱。
護士明白這一點。
醫生更明白這一點。
那位父親死不瞑目的原因不是由於身後的財產。他是果農,除了自家屋後院子裡剛剛結了青果的幾十棵果樹,他再無任何財產。
除了他的兒子,他在這個世界上也再無任何親人。
他堅持著不死是希望臨死前再見一眼他的兒子。
他也沒什麼重要之事叮囑他的兒子。
他只不過就是希望臨死前再見一眼他的兒子,再握一握兒子的手……
事實上他當時已不能說出話來。
他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迷。兩陣昏迷之間的清醒時刻越來越短……
但他的兒子遠在俄亥俄州。
醫院已經替他發出了電報——打長途電話未尋找到那兒子,電報就一定會及時送達那兒子的手中嗎?即使及時送達了,估計他也只能買到第二天的機票了。下了飛機後,他要再乘四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才能來到他父親身旁……
而他的父親真的竟能堅持那麼久嗎?
瀕死的生命堅持不死的現象,令人肅然也令人憐憫。而且,那麼的令人無奈……
夕陽是終於放棄它的堅持了,墜落不見了。
令人聯想到晏殊的詩句——“無限年光有限身”,“夕陽西下幾時回”?
但是那位父親仍在頑強地與死亡對峙著。那一種對峙註定了絕無獲勝的機會。因而沒有本能以外的任何意義……
黃昏的餘暉映入病房,像橘色的紗,罩在病床上,罩在那位父親的身上,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