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嘉,就是不夠瀟灑。這一點,你得向你四叔和十七叔學學。”朱允炆面色一黯,無奈點頭。
朱元璋望著樂之揚,笑道:“小傢伙,不用怕,但說無妨。”樂之揚少年心性,見他氣度和藹,膽子無端變大,想了想,大聲說:“換了是我,就讓他把不死藥吃下去,然後派人瞧著他,看他會不會死!”
朱元璋一笑,回望朱棣:“老四,你呢?”朱棣笑道:“我先讓他吃藥,再讓他餓飯,餓上一月兩月,瞧他死也不死?”
這一招何止是試藥,根本就是殺人。樂之揚聽得心頭髮冷,朱元璋卻點了點頭,說道:“果然是老四,法子跟我一樣。可惜那道士不經餓,七天不到就餓死了。相比起來,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一代雄主,卻迷戀仙道長生,豈非是愚不可及。”朱棣笑道:“父親驅逐韃虜,功蓋華夏,如今世界昇平,萬方來朝,功德之著,遠邁漢唐!”
朱元璋笑了笑,不置可否,又衝樂之揚說道:“樂韶鳳與我有舊,你淪落到這個地步,他可知道麼?”樂之揚搖了搖頭,朱元璋又道:“你的笛子是他教的?”樂之揚無奈點頭。朱元璋沉默一下,嘆道:“可惜,可惜!”連道幾聲可惜,又說,“小傢伙,你會吹《飛龍引》嗎?”
《飛龍引》又名《起臨濠之曲》,本是頌揚朱元璋起於微末、平定天下的頌歌。照樂之揚看來,這曲子正大有餘,靈動不足,算不上什麼好曲調,於是答道:“會吹!”
“很好!”朱元璋點了點頭,“你吹一曲給我聽聽!”黃衫女笑道:“爹爹,你好偏心,只聽笛子,不聽琴麼?”朱元璋掉頭望她,流露慈愛神氣:“微兒,為父倘若偏心,也只會偏向你呢!方才我聽你們琴笛合奏,大有逸趣,也好,你們倆再合奏一曲!”
黃衫少女抿嘴一笑,看了樂之揚一眼,皺鼻努嘴,做了一個小小的鬼臉。樂之揚面紅耳赤,心裡更是亂糟糟的,長笛送到嘴邊,接連吹錯了兩個音符,忽見朱元璋皺眉望來,心中一凜,振作精神,吹起前調,黃衫女也調絃弄琴,與之應和。
《飛龍引》是大明雅樂,恢弘浩大,一聲百應,笛聲琴韻一起,四周的氣氛為之一肅。十七弟挺身站起,朗聲笑道:“父皇,孩兒不才,敢請高歌一曲,為父皇助興!”朱元璋點頭道:“準!”
十七弟挺胸拔背,凝神望天,但聽調子漸高,忽地揚聲唱道:“千載中華生聖主,王氣成龍虎。提劍起淮西,將勇師雄,百戰收強虜。驅馳鞍馬經寒暑,將士同甘苦。次第靜風塵,除暴安民,功業如湯武。”
他嗓音清越,一縷中氣發自肺腑,聲如黃鐘大呂,響徹渺渺夜空。
朱元璋坐在亭間,微微閉眼,應著節奏,右手輕輕拍打膝蓋,冷峻的神氣無影無蹤。眉梢眼角,種種神情如水淌過,時而歡喜,時而溫和,時而振奮,時而感傷。一時間,這個七旬老人不再是無情的君王,變成了一個回顧平生的尋常老者。他由貧賤中崛起,為了活命而搏殺,歷經了幾多生死,割捨了七情六慾,終於削平了群雄,坐穩了江山。可惜好景不長,光陰催迫,一代命世之傑終於垂垂老矣,一頭白髮,滿臉皺紋,別人並不知道,他費了多少力氣才能在人前挺直腰板。只因年深日久,就連記憶也在消失,許多故人往事常常模糊不清,創業時的喜怒哀樂,彷彿一片清冷的月光,每每午夜夢迴,便從指縫間悄悄地溜去。
《飛龍引》奏完,樂之揚正想放下笛子,琴聲輕輕一轉,忽又變成了《風雲會》的調子。他看了少女一眼,硬著頭皮吹笛應和。十七弟也跟著唱了下去:
“玉壘瞰江城,風雲繞帝營。駕樓船龍虎縱橫,飛炮發機驅六甲,降虜將,勝胡兵。談笑掣長鯨,三軍勇氣增。一戎衣,宇宙清寧。從此華夷歸一統,開帝業,慶昇平。”
這一首曲子,又名《開太平之曲》,講的是鄱陽湖大戰,朱元璋駕乘樓船大破陳友諒的往事。那一戰兇險百出,勝敗幾經反覆,朱元璋起兵以來,但數這一仗最為險惡,自此以後,一統天下已是坦途。故而樂曲大開大合、波起浪湧,起初如濤如風,又如金戈鐵馬,漸漸合併如一,彷彿奔鯨入海,萬里一空。
朱元璋受了曲調感染,拍打膝蓋更加急促,就像是再一次跨馬上陣,只不過面對的不再是頑強的宿敵,而是渺茫難測的天意。這一次,他註定戰敗。鄱陽湖上,他捨生忘死,只為奪取江山,可是誰又知道,此時此刻,他寧可用這錦繡山河再換來數十年的壽命。
老皇帝忽覺一陣孤獨,好似衰老的猛虎,從前嘯傲山林、不可一世,現如今力盡筋疲、屈爪俯首,四周盡是擇機而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