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呢?”他忽然問說:“老人家也不知道這番驚天動地的變化?”
“我怎會不知道?”
蒼老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出現。不知何時,陽慶也策杖來到了院子裡。
“老師!”淳于意趕緊招呼,但只叫了一聲,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只帶點傻氣地笑著。
陽慶理會得他的心情,點點頭說道:“難怪你高興!於今是重重喜慶,不獨河山再造,而且當今天子,我是見過的。昔年曾遊代地,深知代王仁厚儉樸,禮賢愛民。聖主臨御,蒼生之福,這都是上天垂憐,不可不謝!你們隨我行禮。”
說著,他放下竹枝,轉向北面,顫巍巍地望空而拜,淳于意趕緊上前扶了一把:然後和陽殷並排,隨在陽慶身後,伏地稽首。答謝上蒼降福。
行完了禮,兩個人扶掖著陽慶回到室內。陽殷把朝廷的恩詔,向老父陳述了一遍。然後又說些家常事,陽慶只是聽著,不大開口。
等陽殷一走,陽慶的話就多了。他向淳于意說,呂太后崩逝,漢家宗室大臣,計誅諸呂這些大事,他特意瞞著不說,怕的是淳于意用功正在吃緊的時候,不可分心。同時又告訴淳于意,說這八個月中,常叫人到他家去探望,他的妻子和五個女兒都很好,儘管放心。
這份深厚的情意,讓淳于意感激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唯有深深下拜,並且深深銘記在心底,不可稍忘師恩。
“這八個月你也太苦了。”陽慶以父親憐愛子女的眼光看著他,“‘三十當疾步’,你今年才二十六,步門不出,勞心太甚,大非所宜。這幾個月中,我唯一顧慮你的,就是這件事。趁這天下‘大酺’,舉國狂歡的機會,你回家住些日子,好好舒散舒散,過了年再來,我還有話說。”
淳于意想一想,真也該回家去看看,尤其是兩歲的小女兒緹縈,那雙晶瑩的眼睛,此時浮現腦際,引起他強烈的想念,渴望親一親她那嬌嫩的雙頰。
“遵老師的吩咐。我回家略略料理完了,馬上再來替老師請安。”
“過了年來。”陽慶看一看天色,“今天來不及了,你明天一早走吧!”
“是!”淳于意忽然又想到一個疑義:“老師剛才提起脈法:”三十當疾步‘,上一句是’二十當趨‘,這’趨‘字究作何解?請老師再替我講一講。“
“‘趨’者急促之意,與‘三十當疾步’的‘疾’字不同。‘疾步’有法,‘趨’則無法。”說到這裡,陽慶似乎不滿意自己的解釋,停下來微皺著眉有所思索,一眼瞥過,頓時長眉軒舉,欣然指著戶外說道:“你看!”
院子裡一頭初生兩三月,虎紋斑斑、極惹人愛的小貓在草地上打滾嬉戲,不管是一條蜈蚣,還是一雙蛤蟆,什麼都要招惹,淘氣得無理可喻。
一轉眼間,那頭小貓爬上了欄干,由欄干又爬上紫藤花架,在虯結蔓延的枝網間,蹦跳不停,誰知深秋天氣,枝朽葉枯,禁不住它縱身一躍,枝斷葉落,憑空把那頭小貓摔了下來,它在地上滾了個轉,站起來發愣,彷彿弄不清那是什麼回事?
真是稚態可掬,淳于意忍不住哈哈大笑。但笑聲未終,卻看見小貓追逐一雙垂絲的蜘蛛了!
“看到沒有?只此便是‘趨’。二十少年,尚在發育,須如這頭小貓般活潑,騎馬射箭,蹴鞠行獵,愛幹什麼幹什麼,只要不到玩物喪志、荒廢正業的程度,皆於少年有益。”陽慶說到這裡又笑道:“你對醫道,真是入了迷了,一絲都不肯放過。但凡事欲速則不達,為學須持之有恆,不在一時。而且你知醫必先養身,記住我的話,回得家去,不可再如此拚命用功,弄壞了身體。可不要辜負了我一片苦心!”
這一番話,說得淳于意悚然動容。他也確是遵從了陽慶的吩咐,數月家居,安享天倫樂趣,等過了年,再回到陽慶那裡時,體貌豐腴,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陽慶父子見他如此。都非常安慰。陽家極富,賓朋甚多,加以這年是新無子建元的第一年,慶賀酬酢,遊宴幾無虛日。這樣到了暮春三月,才得清靜下來,好好地談論學問。
“淳于!”一天談到深夜,陽慶忽然鄭重地叫了他一聲,聽這聲音,就知道他有要緊話說。
於是淳于意正襟危坐,清朗地答一聲:“老師!”
陽慶卻不即開口,臉上有些為難的神氣,這使得淳于意非常詫異,他實在想不出這位恩師對他還有什麼不便啟齒的話?或是一種非常難以辦到的要求?果真如此,自己得要先表明態度,為報師恩,哪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