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家的人還真是暴力,”他滿臉的驚訝看上去完全是真誠的,“動不動就要人去死,還付諸行動……你們從小到底都在過什麼生活啊?你家其他的人也是這樣的麼?”
我靜靜地看著他的臉,我覺得一切應該如此的。他是最有權利嘲弄我的人。對他來講,也許嘲弄還算是客氣跟仁慈的。而我,我已經沒有權利告訴他所有事,比如我腦子裡面不停振動的手機,比如我的一夜之間面目全非的媽媽,比如那種每天活在碎片裡甚至是碎片縫隙裡的困頓,比如開始猶豫著要離開我的蘇遠智,還比如—關於哥哥,那個被所有人疏離遺棄只有我和姐姐才更珍惜的哥哥。—所有的一切背後原本有那麼多的放棄和割捨,原本有那麼多錯綜複雜的爭鬥和糾纏,原本還有那麼多血淋淋的不得已……但是誰叫我屬於被判有罪的一方呢?罪人那邊的故事都是自欺欺人的詭辯和開脫。你痛徹心扉,在正義的人眼裡是不要臉;你不置可否,在正義的人眼裡,還是不要臉;你只能裝作無動於衷,反正在正義的人眼裡,你依然不要臉。
昭昭,我現在只能想念你了。如果你已經不再介意這個世界的生硬和粗暴,請你和我同在,可以嗎?
我盯著對面那張臉,看了一會兒,然後我說:“沒錯啊,我家的人就是這麼暴力,我家的人都是妖怪,我就是這麼長大的。可是你也別忘了,你哥哥是個多冷酷的人。他眼睜睜地看著人死,什麼同情也沒有,還要理所當然地嘲笑別人的同情心。我是不是也可以替昭昭問一句,你家的人向來這麼冷血麼?你們兄弟還真是挺像的。這種話我也會講—其實你哥哥不過是運氣好而已,不過是因為躺在那裡了,所以現在就成了什麼錯也沒
有的被害人。”
我轉身走開是因為我也不敢相信這話真的是我自己說的。昭昭你真的給我力量了麼?可是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我已經不知道要把力量用在哪裡了—所以我只好用來傷人。
“喂,”他的聲音平和地在我身後響起來,“我承認我哥哥那個人是很冷血,不過你也可以學會吵架吵得精練一點,你只要說句‘他活該’就好了,你看你用了多少形容,真不怎麼簡潔,你說對麼……”
眼淚存在我的眼睛裡,我卻笑了。因為他這句話其實也很不簡潔,不過想說“對不起”而已,不也一樣浪費了這麼多形容麼?
我在晚上多了一個習慣,把棉被的一部分緊緊抱在懷裡。慢慢地,不是被子暖和了我,而是我反過來暖和了它。我知道這是為什麼,通常我這麼做的時候,是想念蘇遠智了。不過我在要求自己減少主動打電話給他的次數,我知道,這是我小的時候,跟爸爸學的。那時候爸爸在戒菸,他說一上來全都戒掉也是不好的,會打破身體裡的迴圈平衡,媽媽就說他狡辯。爸爸說,從一天只抽五支開始,‘漫慢地三支,然後一支,最後就成功了。
我現在就是這麼做的。那個晚上,我卻接到了端木芳打給我的電話,我看著手機上那個名字,覺得曾經的爭鬥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她說:“南音,我聽人說,蘇遠智明年要去英國?”我回答:“是的。”她很直接地問:“那你也去嗎?”我淡淡地說:“我去不了。”——我們倆已經好些年沒有過這麼友好的對話了。
她輕輕地嘆氣道:“其實南音,我覺得……他家裡在這個時候送他去英國,在你……這個時候,挺不好的。”
我相信她是真心的。我願意相信。只是我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她。
“謝謝,小芳。”我自己知道,我臉上是在微笑的。
“我沒什麼不好。你不用擔心我。”我繼續說,“反正我現在哪裡也不能去,我得在龍城直到哥哥的事情有了結果。所以,誰想走就讓他走
吧,我又攔不住。”
“春節我回龍城的時候,一起吃飯?”她的聲音終於輕快起來,“我帶我現在的男朋友回來給你看。其實我最早還想著,我一定要讓鄭老師見他一面,幫我鑑定他。”她停頓了半晌,“幫我告訴鄭老師……算了,就幫我問他好吧。”
“我會記得。”不知道我該不該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嚴肅一點—其實我最初想用的詞或許是“莊嚴”,但是我不敢。
我聽見門外的腳步聲的時候,已經來不及關燈了。其實這些日子以來,我知道爸爸總在晚上輕輕轉開我的門,看看我。有時候我會在聽見門把手旋轉的時候把燈關上,他就心照不宣地轉身離開了。還有的時候,我來不及關燈,就只好閉上眼睛,盡力把自己的呼吸弄得悠長,像是沒有意識。他會站在床邊看我一會兒,也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