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金銀財寶往大戶家頭上按,就為換一升糧食吃。我有個老姑,就是我爺的姐姐,我沒見過,比我爺大不到一袋煙的時辰,他倆是龍鳳胎,我爸聽我爺說,說我老姑長得跟沙蔥一樣水靈,方圓百十里,包括蒙古人的沙地,算起來也是女人尖。我老姑福大壽短,不到三十歲就歿了。你看,我說亂了。我曾祖父一看那幫土匪不好惹,連夜去了蒙古地,三天後就騎了匹公駱駝趕回來了,他回來的當天后半夜,家就來了一隊蒙面人,第二天天不亮,我曾祖父就打發我爺去報官了。我爺走一路哭一路,大聲喊道:強盜啊強盜,你們把我家所有的糧食全都搶光了,連牛毛口袋也沒留下一條,今後的日子可怎過呀!你聽懂了吧?噢,是,就是就是,是個計謀,做給眾人看的,就是想讓人給土匪們遞個口信,說我家啥也沒有啦,值不得去打劫了。我曾祖父這主意真靈,真土匪打老遠一聽,當時就愣住了,心想,看架勢來頭不小哇,又是駱駝又是騾子,馬刀抽出來亮鋥鋥地,咱這幫土豹子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這要遇上了火拼起來,非吃大虧不可!他們就趕緊退回黃河岸石寨子的土匪窩了。說起來,我老姑就是這條妙計裡的引子,我曾祖父把她許給沙地一家蒙古大牧主當兒媳,換來一隊假土匪,才保住了家裡糧食和細軟。其實,沒走出十里地,我老姑就換了身蒙古袍,扮成男人,混在大隊人馬裡,緊接慢待叫人侍奉著,做人家少奶奶享福去了。就是這麼回事。我曾祖父當時是被形勢逼的,沒辦法的辦法,這事要讓官家們曉得了,定我曾祖父個謊報軍情,擾亂衙門的大罪那是沒說的。對了,我老姑是沙娜的曾外祖母。”
我掰著指頭算了算,就是說,沙娜有1/8蒙古人血統。果然。 txt小說上傳分享
(8)我情願那一拳把他打死
離開瓦院不到半里地,我看見前面拐彎處好像個人影閃了一下。這回我沒唱歌。爬上土坎站在高處,我朝那個土塄子喊了聲。是苗書記老婆。她赤腳片子站在土塄下面,脊背緊貼著黃土,看樣子坐下站起不知多少回了——身子底下蹭下了好大一堆綿土。我鬆了口氣,走到她面前問道:“上午也是你?跟在我身後要想幹啥?”她把提在手中的布鞋穿好,拍了拍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東西,想塞進我斜背的挎包裡。見我不要,就展開手掌說:“想來想去,我死活不敢收你的錢,原舊還給你。還有糧票。”“就這事?”轉身我就想走。
“大兄弟,你說,她真的要判五年?就不能少幾年?”
我不知怎樣回答她提出的這個問題。在溝底站了好一會兒,才對她說:“不是還沒決定嘛……不過……”我甩開她,大步朝前走去。
“老天爺呀,你長不長眼呀!”走出老遠,大約就是那幾只山雞野鴿朝我帽子上撒土塊那地方(說不定它們還拉了幾泡屎丟下來),我聽見苗書記老婆“哇”一聲,像老鴰一樣給哭了。我感覺和北方大部分婦女一樣,緊隨其後的哀鳴一定會被她拖得很長,在山樑溝壑間縈繞那麼一陣子。可是,像一把綿土含在嘴裡,我並沒聽到那餘音,只有我孤單的腳步在土崖下踢踏作響。
女人間的同情。我想,這沒什麼,純屬女人間的憐憫,我見得多了。我祖母就這樣。她老人家可以臨進大門前還同身邊的人說笑,但一跨進鄰院那間靈堂,一邁進那門檻,眼淚唰一下子就下來了,哭喊聲隨之也嘹亮地響起了。她別哭邊數落,嫌兒時的夥伴不守信譽,沒有等她,走得太早了,孤苦零丁,以後的日子,她連個說話的人也沒了,叫她如何是好。但我知道,哭著哭著,祖母就成真的了,就哭自己,把她從前、現在、今後的日月在心裡演練一遍,那苦楚絕不亞於身旁躺在棺木裡的已亡人。這種時候,但凡有我在陪,便會找個小凳子坐下,雙手扶在膝蓋上,眼睛盯著供桌上活人才能消受的白麵大獻,靜靜等待,直至下一個鄰家老奶奶,被人攙扶著,顫巍巍跨進門檻,接替祖母悠長的哀鳴。
回到沙娜婆家那破孔窯洞時,見劉武幹得意洋洋坐在當院搖晃二郎腿。他指著牲口圈對我說:“哼,被我捆起來了,塞進他家豬圈了。”
“‘哼’是誰?”
“你肯定也捱了一傢伙吧?”劉武幹揉揉屁股,問我。
“你把他給捆起來了?啊?”我也摸摸後腦勺,朝牲口圈走去。
“這下好了,能交差了。咱倆回公社吧!”劉武幹在我身後說。
我敢說,情願那一拳把他給打死。不全打死而是半死不死以後再死,因為我不想以命抵命陪他去死。我是知青,以後有很多大事等著去做:扛槍打仗,把一切帝國主義紙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