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手,他的戒備警惕都已放鬆。
他繞過低矮的木桌走到這個人面前。
就在他看見這個人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沉到冰冷的腳底。
小方見過這個人,也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雖然是小方的仇敵,但他如果要將小方當作朋友,小方也絕不會拒絕。
有種人本來就是介於朋友與仇敵之間的,一個值得尊敬的仇敵,有時甚至比真心的朋友更難求。
小方一直尊重這個人。
他剛才沒有認出這個人,只因為這個人已經完全變了,變得悲慘而可怕。
絕代的佳人忽然變為膜母,絕世的利器忽然變為頑鐵。
雖然天意難測,世事多變,可是這種變化仍然令人難免傷悲。
小方從未想到一位絕代的劍客竟會變成這樣子。
這個人竟是獨孤痴。
小方也痴。
非痴於劍。乃痴於情。
劍痴永遠不能瞭解一個痴情人的消沉與悲傷,但是真正痴情的人,卻絕對可以瞭解一個劍痴的孤獨、寂寞和痛苦。
劍客無名,因為他已痴於劍,如果他失去了他的劍,心中是什麼感受?
如果他已失去了他握劍的手,心中又是什麼感受?
小方終於坐下。
“是你。”
“是我。”獨孤痴的聲音平靜而衰弱,“你一定想不到是我找你來的。”
“我想不到。”
“我找你來,只因為我沒有朋友,你雖然也不是我的朋友,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小方沒有再說什麼。
有很多事情都可以忍住不問,卻忍不住要去看那隻手。
那隻握劍的手,那隻現在已被自布包纏著的手。
獨孤痴也沒有再說什麼,忽然解開了手上包纏著的白布。
他的手已碎裂變形,每一根骨頭都幾乎已碎裂。
劍就是他的生命,現在他已失去了他握劍的手——才人已無佳句,紅粉已化骷髏,百戰功成的英雄已去溫柔鄉住,良駒已伏板,金劍已沉埋。
小方心裡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酸楚,一種尖針刺入骨髓般的酸楚。
獨攝孤痴已經變了,變得衰弱惟粹,變得光芒盡失,變得令人心碎。
他只有一點沒有變。
他還是很靜,平靜、安靜、冷靜,靜如磐石,靜如大地。
劍客無情,劍客無名,劍客也無淚。
獨孤痴的眼睛裡甚至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隻碎裂的手。
“你該看得出我這隻手是被捏碎的。”他說,“只有一個人能捏碎我的手。”
只有一個人,絕對只有一個人,小方相信,小方也知道他說的這個人是誰。
獨孤痴知道他知道。
“卜鷹不是劍客,不是俠客,也不是英雄,絕對不是。”
“他是什麼?”小方間。
“卜鷹是人傑!”獨孤痴仍然很平靜,“他的心中只有勝,沒有敗,只許勝,不許敗。為了求勝,他不惜犧牲一切。”
小方承認這一點,不能不承認。
“他知道自己不是我的敵手。”獨孤痴道,“他來找我求戰時,我也知道他必敗。”
“但是他沒有敗。”
“他沒有敗,雖然沒有勝,也沒有敗,他這種人是永遠不會敗的。”獨孤痴又重複一遍,“因為他不惜犧牲一切。”
“他犧牲了什麼?”小方不能不間,“他怎麼犧牲的?”
“他故意讓我一劍刺入他胸膛。”獨孤痴道:“就在我劍鋒刺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捏住我的手,捏碎了我的這隻手。”
他的聲音居然還是很平靜:“那時我自知必勝,而且確實已經勝了。那時我的精神、劍鋒都已與他的血肉交會,我的劍氣已衰,我的劍已被他的血肉所阻,正是我最弱的時候。”
小方靜靜地聽著,不能不聽,也不想不聽。
獨孤痴一向很少說話,可是聽他說的話,就像是聽名妓談情、高僧說禪。
“那隻不過是剎那間的事。”獨孤痴忽然問,“你知不知道一剎那是多久?”
小方知道。
他只知道“一剎那”非常短暫,比“白駒過隙”那一瞬還短暫。
“一剎那是佛家話。”獨孤痴道,“一彈指間,就已是六十剎那。”
他慢慢地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