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英勇的三太子哪吒就是從一個肉球裡面出來的。只不過,當他回憶起母親當初那種毋庸置疑的眼神和語氣的時候,他覺得母親如果不是演技太好,就是真的也和自己一樣相信這個。
母親臨死的時候,沒力氣再說話,慢慢地,無限留戀地撫摸著他肩膀下面的兩個肉團。那時候他十六歲,他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知道母親是在告訴他,總有一天他的手腳會長出來的。就算是母親要去了,從此沒有人來陪著他一起等待,他也不能忘記,終究是會長出來的。母親閉上眼睛的時候,手指還停留在他右肩膀下面的那個肉團上。那個時候他不覺得母親已經死了,因為她的手指還是暖的。
辦完母親的喪事,哥哥走了。搬到了一個據說是死了老公,帶著一個孩子的女裁縫家裡。哥哥臨走之前說,母親把這兩間衚衕裡的小小的平房留給了袁季。哥哥還說,要袁季放心,沒有人會來跟他搶這兩間房子的。他要袁季自己當心,然後就走了。每個月會回來那麼一兩次,替袁季打掃一下房間,搬一點蜂窩煤,或者修好一些壞掉的東西什麼的。只是,他沒有給袁季留下過一分錢。每一次,臨走的時候,都是說一句注意安全什麼的。從沒有問過袁季吃什麼,喝什麼,怎麼生活。似乎真的把袁季當成了神仙。袁季也從來不跟哥哥提任何要求,不跟他要錢,不說自己是需要人照顧的,每一次見著哥哥,笑笑,哥哥要走的時候,還忘不了跟哥哥說一句,路上慢點。似乎自己把自己當成了神仙。他們兄弟之間恪守著這個默契,誰都不提的事情,就是不存在的。似乎哥哥是這麼看待這個問題的:袁季既然活著,那麼他就是可以自己活著的,就讓他像株植物那樣自生自滅地活著沒什麼不好。
有一些事情,當然是哥哥不知道的。比如,在他離開的第三天早上,袁季自己像個沉重的不倒翁那樣從床上栽了下來,然後他一點一點地挪動到了對面的鄰居家門前,在這艱難的挪動中艱難地掌握著平衡。跟著俯下頭去,用腦袋敲了門,他說:“陳奶奶,我餓。”
袁季是在那一天開始乞討的。每一天早上,衚衕裡的鄰居在上班的時候,順便把他和他的小椅子一起搬到街口,傍晚下班回家的時候再搬回來。袁季自己就在喧鬧的街口度過一個漫長的白天。多年以後,他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天上班的情景。從陰暗、狹窄的衚衕裡的小屋,一下子到這寬闊的馬路邊上,真有點不適應。總覺得長長的馬路明晃晃的,像條反射著無數陽光的河,刺眼得很。袁季於是總低著頭,整天整天地低著頭,不去看所有印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人把硬幣或者是一張毛票丟在他面前的鐵盒子裡的時候,他才抬一下頭,跟人家說:“謝謝。”他覺得除了謝謝自己似乎還應該說點什麼別的,可是終究什麼都沒說出口。若是在他抬頭說謝謝的時候,人家已經走了,他倒是會鬆一口氣,例行公事一般,對著遠去的背影用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一句謝謝,然後,就有一點落寞,他總還是希望人家能聽見他的道謝的。他雖然是乞丐,可是他的感激也是真心的。
結束了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