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下去。
陳召看著父親吃,飢餓的魔鬼在他胃裡伸出鐵爪,抓扯得他筋骨絞痛,但只有這點東西,他不能跟父親搶。他的親人都死光了,只剩父親了,父親要是再不進食,很快就會死去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陳召乞求杏樹葉長快一些,只要有葉片不停地長出來,他和父親就不會餓死。然而,當他再次來到杏樹邊,杏樹不僅沒發一片新葉,就連以前吐出的葉苞也乾枯了。杏樹馬上就要死了!這是一個預兆,陳召想。這時候他沒有悲哀。人在最絕望的時候是不可能悲哀的。絕望讓人平靜。陳召就很平靜,他撫摸著樹身,感受它微弱的呼吸。
可是,當他回到屋子,看到父親,就再也不能平靜了。人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自己被打敗,甚至也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看到親人被蠶食,被耗盡,而自己卻不能幫他們一把。他以埋怨的口吻說,爸,現在只能吃觀音土了。陳德明閉上眼睛,沒回話。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可是他心痛兒子。誰都知道觀音土是不能吃的,吃下那東西,當時能夠管飽,可它賴在肚裡不消化,過幾天,它就被肚裡的溫度煅燒成石頭。村西何老漢一家就是吃觀音土死絕的。老君山還有很多人家,都是吃觀音土送了命。陳召說,爸,都怪你,要不是你放走老黃,就不會這麼造孽了。
陳德明眼睛上的肉瘤跳動了幾下,沉緩地說,娃呀,老黃它……你想想五年前,要不是老黃,你媽能活嗎?他說的就是五年前的那場泥石流。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連續幾天的暴雨剛剛停歇,泥石流就毫無預兆地從渠堰上呼嘯而來,被兩塊旱地和那叢慈竹林擋住了,但幾塊巨石還繼續翻滾,將陳德明和他鄰居家的房屋摧毀了,幸好那天村東有戶人家辦喪事,除了陳召的母親,兩家人老老少少都去村東幫忙或者看鬧熱去了。泥石流爆發的前幾分鐘,老黃突然從門檻下的窩裡蹦起來,一面嗚嗚嗚叫,一面使勁撞主人閉著的門。那時候,女主人正點著桐油燈在八仙桌下切豬草,氣惱地罵:背時老黃你癲球了啊!老黃卻不為所動,越撞越狠,鳴叫聲也越來越悽哀,女主人氣得把刀一扔,跑過去拉門。她想的是拉開門就踢老黃一腳,誰知剛把門閂抽開,老黃一擠就跳進來,差點把女主人撞倒。女主人怒喝,你這個狗日的!就去門邊摸索,那裡放著一把鐵鍬,她要用鐵鍬打老黃,但老黃咬住她的褲腿,拼命往外拖。女主人真覺得老黃癲了,終於把鐵鍬敲在了它的屁股上,打死你!打死你!老黃痛得屁股一縮,但它拖女主人的力量更大了。女主人感到恐懼,就騰出另一隻腳去踢老黃的頭,剛踢一腳,她的鞋子就掉了。老黃見拖不走女主人,就把那隻鞋叼起來往外跑。女主人揚起鐵鍬出去追,剛追到院壩邊,山崩地裂的巨響就在屋後炸開了,瞬息之間,巨石就壓垮了房屋。
為這件事,陳召以前也很感激老黃,但現在他不這樣看了,他只記得老黃背叛了他……
陳德明眼看就不行了,陳召想,就把門檻下的觀音土剷起來吃吧,死也做一個飽鬼。但陳德明不同意,他知道觀音土的厲害,他怕自己吃,兒子也跟著吃,這就把兒子給害了。再熬一熬吧,說不準老天有眼,再熬兩天也就能盼來雨水了。山頭白巖寨的槍炮聲已經稀疏,打仗的雙方已經撤退(那時候,張國燾、徐向前率領的紅四軍主力撤出鄂豫皖蘇區,西征陝南,從各種跡象表明,他們將翻越巴山天險強佔川東北。蔣介石急令混戰軍閥從黨國大局出發,握手言歡,立即去大巴山脈北段與陝南交界的萬源花萼山合力“會剿赤匪”),只要有雨水,人就跟萬物一樣可以復甦了。人可不能自取滅亡。
一個在床上躺著,一個在床邊坐著,父子倆稀薄的意識中,活躍的還是那兩條狗。陳德明想的是那母女活得怎麼樣了呢,它們說不定走出家門不遠,就被餓紅了眼的人打來吃掉了,即使別人不敢近老黃的身,但可不可以暗算它?比如老黃帶著孩子在前面走,別人會不會從後面給它一悶棒,或者站在高處扔下一塊石頭把它砸死?……陳召也是這麼想的,他在心裡怨恨,多好的兩條狗啊,自己家養的,卻被別人吃掉了,別人吃了那兩條狗,就可以繼續活著,別人活,就等於他和父親的死!
很多天以來,這天第一次沒有出太陽,清早起來天色就陰陰的,至午後時分,天空就陰沉得像巫婆的奶頭了。蚊帳頂上的亮瓦黑糊糊的。陳召去掐父親的腿;他每天都以這種方式把父親從昏死中喚醒。父親的腿腫得發亮,不要說一根指頭,就是拳頭擂去,腿上的皮也會下陷,將拳頭淹沒。正因為如此,陳召不是拍父親的腿,而是掐,他要讓痛感把父親從走向死亡的途中拉回來。太陽終於沒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