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2 / 4)

小說:水魅 作者:低訴

。“這鱉壓的天氣也像潰了垸子!”秦天咒罵著,將蓑衣斗笠扔進船艙,拔起鎖在松樹上的錨,搖動漁船,向江中進發。

看不出太陽在哪裡,下午和上午沒有分別。

彤雲好像從洞庭湖底翻卷上來的烏黑淤泥,糊壁似的糊遍了天空這大房子的東南西北,若是再塗些上去,篾壁和天花板馱不住了,就要稀里嘩啦掉下地來。秦天歙動鼻翼,彷彿聞到這糊壁的稀泥裡的新鮮牛糞氣味。

毛毛雨下得稀稀紛紛,卻很有力地濺在面板上,沁涼的感覺讓人想起從大堤底下滲過來的浸水,不過堤沙的浸水不但冰涼,還帶著許多沉積礦物質,眼看著清清澈澈,手摸著清涼滑溜,曬乾後卻有一層薄薄的黃釉。

天上滿天烏雲,地上滿地白水,上面的黑色往下沉,下面的白色向上湧,就把中間這片不黑不白又黑又白的空間擠緊了,擠小了,擠得在這裡的人不舒服,悶氣,煩躁,還有一種被上下兩扇磨子團團轉地碾磨著的感覺。盯著天或盯著河看久了都不行,看久了,黑白兩扇磨子就越轉越快,越碾越痛,性急的人就想尋條縫鑽出去,鑽出這叫人敢怒不敢反的天地去。

空間變小以後,風也不暢快了,它不再呼呼地高聲大叫,卻像山谷裡的風或廟堂大殿間的穿堂風,發出吱吱吱尖叫,好像也怕被碾碎的黃鼠狼的尖叫。尖叫的黃鼠狼逃竄的力氣更大了,在秦天前胸和臉面上掃過。秦天覺得是黃鼠狼的尾巴掃過去了,既毛茸茸又刺碴碴地,說不清是疼痛還是舒服。他的背褂子是家織布的,釦子是布坨坨的,敞開著,風將兩襟撩展開來,在腋下啪啪地飛,看上去他就長了兩隻翅膀,不過是兩隻灰黑的烏鴉翅膀。嘯天湖人不喜歡烏鴉,偏偏烏鴉又不少,河邊湖邊的死魚泥鰍養著它們。是什麼樣世界就存活什麼樣生物,而且還使它強壯。

船頭一點一磕地砰砰直響,弧線優美的浪花被船頭一擊,並非全變成點點滴滴的珠玉,多半倒像撕扯得歪歪扭扭的布條,像刀工不佳的劈柴,像片片輕飄的犁軛,像亂七八糟的樹枝。相同之處是眨眼即滅,還有那銀白的閃光。

秦天多日來沒這樣輕鬆地划船了。

他哼起了《劉海戲金蟬》的花鼓戲。

漁划子像茫茫江海中浮出水面暢遊的黑背大魚,穩重的暢快之外,還有點目空一切的味道。

船駛向潰口。

那佇立了不知多少歲月、不知多少南來北往的人避過風雨的渡船亭子,它黝黑的尖頂,溫和地微微上翹的四角,以及早已不知漆色卻被無數粗嫩不同體味各異的手掌撫出柔柔光亮的亭柱,都蕩然無存了,它一定在悲愴的心情中稀里嘩啦掩埋到泥沙中去了,永遠不再是嘯天湖的標誌性建築了,現在的嘯天湖人還能記著它,將來的嘯天湖人就想象不出它的姿態了。

曾經雄壯挺立的嘯天湖大堤這時全部沒入水中,惟一可以讓人感知它的存在的,是河中的浪闊大而流暢,堤面的浪細碎而滯阻,而且水色橙深。

秦天向嘯天湖垸內望去,看到幾個屋頂露出水面,猶如往日河邊沙灘上小坨小坨的豬牛糞便,很扎眼,卻可憐兮兮。彎竹屋場的竹林還有一片尖尖,卻都萎耷著,似往日塘壩裡的菱角葉芡實葉,貼著水面,隨浪柔擺。只有自己屋後的大桑樹還昂頭挺立在那裡,像三個落魄的人出神地凝視著僅有房頂的家窩子。

他朝他家的方向劃去。

放眼遠處江面,漂浮物已經不多了。人畜的屍體、傢俱、木頭、茅草,或者一隻南瓜幾片菜葉,都少見了,它們只在洪汛前期擠滿河面,將上游居民悲慘資訊帶下來,警示沿江的人,然後義無反顧投入洞庭和大海。現在,該沖走的沖走了,該沉淪的沉淪了,該腐爛的腐爛了,河面就貧窮起來,蒼白起來。

他的船接近自己房頂。若在平時怎能這樣俯視它呢?現在它像一隻反扣的船底,任水浪四面八方肆虐。茅草掀走許多,屋檁像肉裡露出的骨頭,有些難看,秦天卻仍感到它們的堅韌,它們的倔強。他投去讚許的目光,然後看到桑樹的三根大枝。

水上的葉片還很綠,挨水的地方變黃了,有些亂草纏著樹枝。秦天看到中枝上那隻大鳥窩完好無損,橫七豎八的樹枝夾著草莖和羽毛。他估計它比自己的漁籃還大,沒有幾十斤枝枝棍棍築不出這個窩。它現在靜悄悄地,沒有往日的熱鬧。他完全可以劃到它旁邊看個究竟,但他不去,不想去。他琢磨,鷺鳥如果還住在這裡,這時也許正飛翔在附近,它們會朝自己的家眺望,即使認出他是桑樹屋場的主人,也不會高興他的窺探。在這樣的世界,這樣的季節,誰會有好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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