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3 / 4)

小說:三十而立 作者:冰點沸點

上我師傅劉二了。

我師傅是個奇人,長得一對牛蛋(公牛的蛋)也似大眼,面黑如鍋底,疙疙瘩瘩不甚平整。他什麼活都會幹,但是七五年我進廠給他當徒弟時,他什麼活都不肯幹。他本是育嬰堂帶大的孤兒,討了農村老婆,在鄉下餵了幾口豬,心思全在豬身上。嘴上說絕不幹活,車間主任、班組長逼急了也練幾下子,那時節他哼一支小調,曲是東北紅高梁的調子,詞是自編的。我在一邊給他幫腔,唱完一節他叫我一聲:“我說我的大娘呀!”我應一聲“哎”。我們倆全跑調兒,聽的人沒有不笑的。

劉二之歌有多少節我說不清,反正一回有一回的詞兒。一唱就從小唱起,說自己是那還用說婊子養的,不走運。接下來唱到進工廠走錯了門。我們廠是五八年街道上老孃們組織起來的,建廠時他十五歲,進來當了個徒工。然後唱到街道廠不長工資,拿了十幾年的二十六塊五。然後唱到老婆找不到。誰也不跟街道廠工人,除了瘸子柺子,要找個全須全羽的萬不可能。沒奈何去找農村的,討了個老婆是懶蟲。說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躺在坑上不起來不說,一頓要吃半斤豬頭肉。然後唱到我的兩位世兄,前奔兒後勺,鼠眉之極,見了饅頭就目光炯炯。這兩個兒子吃得他走投無路,要掙錢沒路子,幹什麼都是資本主義(這會兒有人喝止,說他反動了——那是七五年),只剩了一條路養豬。從這兒往後,全唱豬。豬是他的衣食父母。一個是他的爹,長得如何如何,從鬃毛唱到蹄子,他是如何的愛它,可是要賣錢,只好把它閹了。另一個是他娘,長得如何美麗,正懷了他一窩小兄弟,不能虧了它的嘴。否則他弟弟生出來嘴不夠大沒人買。於是乎要找東西給豬吃,這一段要是沒人打斷可以唱一百年。劉二唱他打草如何如何,撿菜幫子如何如何,一百多個歷險記。唱了好久才唱到他爹孃也不能光吃菜,這不是孝養爹孃的做法,他要去淘人家的泔水。那幾年農業學大寨,家家發一口缸,把泔水苦起來支農。天一熱臭氣沖天,白花花的蛆滿地爬,北京城裡無人不罵。我師傅也罵,他不是罵泔水缸,而是罵這政策絕了他爹孃的糧草。於是乎唱到半夜去偷泔水。他和我(我有時幫他的忙)帶著作案工具(漏勺和水桶),潛近一個目標,聽的人無不屏住了呼吸,我師傅忽然不見了。他老人家躲在工作臺下邊,叫我別做聲。這時你再聽,有個人從廠門外一路罵進來,是個老孃們兒。另一路罵法,也是有板有眼,一路罵到車間門口。這是泔水站的周大娘,罵的是劉二。她雙手叉腰,卡著門口一站,厲聲喝道:“王二,你師傅呢?叫他出來!”我說師傅犯了豬瘟,正在家養病,她就罵起來,罵一段數落一段,大意是居民們恨他們,怪他們帶來了泔水缸。他們如此受氣,其實一個月只掙二十五塊錢。三九天蹬平板喝西北風。泔水凍了,要砸冰,這是多麼可怕的工程。熱天忙不過來,泔水長了蛆,居民們指著鼻子罵。總之,他們已經是氣堵了心了。接下來用詠歎調的形式表示詫異:世界上居然還有劉二這種動物,去偷泔水。偷泔水他們還求之不得呢,可這劉二把泔水撈定了還怕人看出來,往水缸裡投入巨石泥土等等,讓他們淘時費了很多力量。別人欺負他們也罷了,劉二還拿他們尋開心,這不是喪盡天良又是什麼。繼而有個花腔的華彩樂段,請求老天爺發下雷霆,把劉二劈了。車間主任奔出來,請她去辦公室談,她不去,罵著走了。我師傅從工作臺下鑽出來,黑臉臊得發紫,可是裝得若無其事,繼續幹活兒。

我常常勸我師傅別去偷泔水,可以去要,就是偷了也別在缸裡下石頭。他不聽,據說是要講點體面。當時我不明白,怎麼偷還要體面?現在想明白了:泔水這東西只能偷,不能要,否則就比豬還不要臉。

我師傅為人豁達,我和他相識多年,只見過他要這麼點體面。這回我見他的樣子,我說了你也不信。他穿一身格子西服,手指上戴好粗一個金戒指,見面敬我一根希爾頓。原來他從廠裡留職停薪出來,當了個包工頭。現在他正領著一班農村來的施工隊給植物園造溫室。他見了我有點發窘,不尷不尬地問我認不認識甲方單位(即植物園)的人。

我說認識一個,恐怕頂不了用。說著說著我也害起臊來,偷泔水叫人逮住也沒這樣。問候了師孃和兩位世兄,簡直找不出話來談,看見我師傅穿著雪白的襯衫,越看越不順眼,我猜他穿上這套衣服也不舒服。

我猜我師傅也是這麼看我。嘿,王二這小子居然也當了教師,人模狗樣的帶學生來參觀!其實我不喜歡現在的角色,一點也不喜歡。

三 十 而 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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