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簡可以使繁,惟靜可以用動,現代社會忙得不堪,即因不能簡靜。聰明智慧要含蓄如花朵的盈盈,知識與技術才可以是從它生出來的儀態萬方。我母親的規矩,大人在說話,小人只許聽聽,不可七嘴八舌,見了一樣新奇東西,亦不可問這問那,凡百要放在肚裡過一過。興奮不過是動物本能的飛揚,好奇心亦不過是動物本能的反應,但知識的妙機是生於人的“思安安”。民間老法教小孩,是先要他曉得人世的莊嚴。
我小時很笨,不曉得用錢,亦不會在人客面前應答如流。比我大一歲的小孩我就打不過他,因我頭大,上重下輕,有時自己跑快也會跌一跤,額上起來瘀青塊,母親常用燒酒黃梔溼了紙給我敷貼。可是這條命也急切難休,長大後層層折折到得今天,雖無過人之處,但昔年比我能乾的小孩後來還比我不如。我小時是惟呆鼓鼓的,好像自有一經。
民間老法小孩並無特權,我母親常說“三歲至老,你以為還小呢!”竟是從三歲起就要學大人的帝王之學,而因我不成材,幾次被父親惱,更常被母親用烏筱打。我五歲時,夜飯桌上,記不得因何四哥拿筷子撩了我一下,我哭起來,母親罵了四哥,又簡單給我說一句好話,但我心有未足,仍舊哭,不料母親就不理。我變得不好收場,哭得無味了,索性發野性,如此就惱了父親,他倒不打我,只把我一把拎出門外。外面堂前間黑暗,我心裡害怕,登時放聲大哭大喊起來,但是由我擂門也不開。後來裡邊吃過飯收拾碗盞,聽聽我已不哭,母親才放我進去,仍罵我小人犯賤,不識抬舉,我惟不作聲。
被母親打,最後一次我已十一歲,小舅舅來作人客我作怪,且以為已經這樣大了不會再捱打,人客一走,母親笑顏送到門口,我曉得風頭不對,想溜身躲躲過,但是已經來不及,被母親一把拖到後屋一頓痛打,問我以後還敢不敢再這樣。我小時每次捱打後,鄰兒羞我,一齊念道:“攤眼烏婁婁,油炒扁眼豆!”還有年長的堂哥哥們見了亦取笑我,我只不作聲。母親說下次要記錯,我亦聽了不作聲。
新派不作興打小孩,但小孩的特權是養成他要被人容忍,大起來要社會亦容忍他,而他若是弱者,則輪到他容忍別人,這樣容忍與被容忍兩組人作成的社會,從中雖出來基督的饒恕,無抵抗主義與革命的鬥爭,到底亦不得天下清安的。又新派的家庭是溫床,小孩所作的只是社會的假演習。但舊時中國家庭,則小孩是到了日月雨露的人世,做人真刀真槍,雖父母亦如天地不仁。我大起來若有豁達與認真,即因我是這樣的出身。
我在書房裡也被先生打過。一次是聽講書,並坐的同學從桌下遞過來一隻紙折的鳥兒,我怕先生看見,推開他的手,誰知先生反打我兩記手心。這要算得冤屈,而我竟不曉得辯明。基督的代人贖罪我很不喜,印度的忍辱仙人還好些,我的卻不過是老實,當下也很煩惱的。
我小時亦寧是喜歡人拿我當平人看待,亦沒有說爸爸媽媽愛我,我愛爸爸媽媽。原來小孩亦不過像初陽裡的新枝,或剛剛會得吃食及嬉逐的小貓小狗,凡幼小生物皆有的一種可愛,卻是還要約於禮,把來變成人生的鮮活潑辣才好。稱小孩為天使,說青年是時代的棟樑,還不如上海人叫小眾生倒喜樂。愛玲說年輕人憊賴,小孩她亦不喜,一點不怕有頑固的嫌疑,因為她自己正當妙年。
小孩其實是羨望成人的,很想自己快快長大起來。我上學的一年出麻疹,母親樣樣當心,我頭蓋一塊舊綢片,怕風吹著眼睛,長日只在屋內。還有出麻疹時哭泣也要壞眼睛。要忌嘴,一隻醃蛋我吃三餐。我雖有些倚病撒嬌,但也母親說的我都依順。我坐在高凳上正吃早飯,臺門外大路上群兒經過,高聲叫我“蕊生懶學胚!”我不睬他們。阿五妹妹走到視窗,悄悄問我去不去溪裡挖塘?我不去。我是當著大事呢,只覺自己像大人的正經,而他們則是小孩。
還有是一年暑天,晝長人靜,我沒有去處,走到隔壁小叔家後屋裡,只見階前一株棗樹已結白蒲棗,鈺嫂嫂與阿黃姊姊坐在門口當風處繡鞋頭花,說著話兒。還有阿五妹妹也在開手學做針線,她還這樣小,不過九歲,她們亦和她正正經經地說閒說兒,惟有和我不搭訕。阿五妹妹是今年起已入了大人隊,不和我嬉戲了。我當下無手無勢,惆悵難言。
法無戲論
《左傳》裡有魯國的使者對晉侯曰:“寡君幼不喜弄,弱不好鬥。”舊時民間小孩與鄰兒打架,大人不問曲直,各把自己的小孩責罵一頓了事。我小時愛看庭前雄雞鬥,及畈上牛抵角,但是大人見了只把它們趕趕開。這且按下一邊不提。如今單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