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如此一說又有一說,各各有詞云云,一大篇,亦都是這樣的牽扯可笑,但那說平話的人彈唱起來,想必很好聽。《紅樓夢》裡的明明是真事,卻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便是漢高祖亡秦滅楚,幸沛置酒,謂沛父老曰:“遊子悲故鄉”,他亦做人到得哪裡是哪裡,像一顆星葛倫登的惟是新韻入清聽。
我母親不會唱歌,而童謠本來都是念念,單是念亦可以這樣好聽,就靠漢文章獨有的字字音韻俱足。中國沒有西洋那樣的歌舞,卻是舞皆從家常動作而來,歌皆從念而來,無論崑曲、京戲、嵊縣戲、申曲、蘇儺等,以及無錫景、孟姜女等小調,乃至流行歌,無不這樣。經書裡說“歌永言”,又說“一唱而三嘆,有遺音者矣”,這樣說明歌唱,實在非常好。
初夏在庭前,聽見夾公鳥叫,夾公即覆盆子,母親教我學鳥語:“夾公夾婆,摘顆吃顆!”還有是燕語:“不借你家鹽,不借你家醋,只借你家高樓大屋住一住!”燕子每年春天來我家堂前做窠,雙雙飛在廳屋瓦背上呢喃,我就在階沿仰面望著跟了念。這燕子也真是廉潔,這樣少要求,不驚動人家。後來我讀書仕宦至出奔天涯,生活一直是這樣儉約,我在人世亦好像那燕子。基督說“人子沒有棲身的地方”,不免於人於己多有不樂,唐詩裡“夫子何為哉,一代中”,還比他不輕薄,但亦不及這燕語清好。
小時我還與鄰兒比鬥,一口氣念“七簇扁擔稻桶芯,念得七遍會聰明”,則不是母親教的。又秀煜叔家的阿五妹妹,比我小一歲,與我兩人排排坐在門檻上,聽她清脆地念,“山裡山,灣裡灣,蘿蔔菜籽結牡丹”。牡丹怎會是蘿蔔菜籽結的?但她念得來這樣好聽,想必是真的。
我從小就是受的這樣的詩教,詩書易春秋,詩最居先,如此故後來我讀《詩經》曉得什麼是“興”,讀《易經》及宋儒之書曉得什麼是“理氣”,讀史知道什麼是“天意”。而那氣亦即是“王氣”。
等我知人事已是民國初年。民國世界山河浩蕩,縱有諸般不如意,亦到底敞陽。但凡我家裡來了人客,便鄰婦亦說話含笑,幫我在簷頭剝筍,母親在廚其他,煎炒之聲,響連四壁,炊煙嫋到庭前,亮藍動人心,此即村落人家亦有現世的華麗。孃舅或表哥,他們乃耕田樵採之輩,來做人客卻是慷慨有禮義,賓主之際只覺人世有這樣好。又有經商的親友,不如此親熱,倒是條達灑脫,他們是來去杭州上海路過胡村,進來望望我們,這樣的人客來時,是外面的天其他世界也都來到堂前了。
我小時每見太陽斜過半山,山上羊叫,橋上行人,橋其他流水湯湯,就有一種遠意,心裡只是悵然。我在鬱嶺墩採茶掘番薯,望得見剡溪,天際白雲連山,山外即紹興,再過去是杭州上海,心裡就像有一樣東西滿滿的,卻說不出來。若必說出來,亦只能像廣西民歌裡的:
唱歌總是哥第一,風流要算妹當頭。
出去高山打鑼望,聲鳴應過十二州。
今我飄零已半生,但對小時的事亦只有思無戀,等將來時勢太平了我亦不想回鄉其他去住,惟清明回去上墳是理當。胡村與我的童年雖好,譬如好吃的東西,已經吃過了即不可再討添,且我今在絕國異域,亦與童年在胡村並非隔世,好馬不吃回頭草,倒不是因為負氣。漢朝人的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我不但對於故鄉是蕩子,對於歲月亦是蕩子。
胡村月令:陌上桑
桑樹叫人想起衣食艱難,我小時對它沒有像對竹的愛意,惟因見父親那麼殷勤地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還有比小小的愛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樂要從這裡出來,人生才有分量。
三國時龐德公在樹上採桑,司馬徽來訪,又劉備小時門前有桑樹團團如車蓋,英雄豪傑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分量的人世的。我鄉其他的桑樹也這樣高大條暢,不像新式栽桑法的切短,拳曲糾結。桑樹初發芽舒葉,金黃嬌嫩,照在太陽光裡,連太陽光都成了是新的。女子提籠採新桑,叫做“小口葉”,飼烏毛蠶的。及桑葉成陰時,屋前屋後園裡田裡一片烏油油,蠶已二眠三眠了,則要男人上樹採葉,論擔的挑回家。
惟有雨天簷頭廊其他堂前,連樓其他到處,都牽起繩索晾桑葉,溼漉漉的我很不喜,但雖小孩,亦知道不可怨,只得用扇扇,又幫母親用毛巾把桑葉一張一張揩乾。又有時半夜蠶飢,母親叫醒我,命我提燈籠,母子二人開出後門去採桑葉。外面月黑風緊,那時我還只六七歲,也知做人當著大事,不可以害怕。一次蠶已三眠,有十幾大匾,家裡葉盡,父親和四哥都不在,我母親急得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