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只顧看愛珍。我說愛珍是揮雉雞毛的強盜婆,愛珍道:“那麼你不去叫小周來?”我說小周大約是彼時就到朝鮮戰場當看護婦去了。她不會來見我,如同我不會再去找一枝,是因為尊重。愛珍又問我不找愛玲回來?我答不找她。愛珍道:“也許愛玲來找你呢?”我說她必不找我的。愛珍笑道:“可見做你老婆的個個都是紅眼睛,綠眉毛,要算秀美最良善,但她也是個會蠻來的,總不單單我是強盜婆。”
焉知新近收到愛玲寫來的一張明信片,是由池田轉來的,信裡並無別話,連上下款亦不署。只寫:
手邊如有《戰難和亦不易》、《文明的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能否暫借數月作參考?請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國的地址與姓名)。
當時我接信在手裡,認那筆跡,幾乎不信真是她寫的。她曉得池田的住址,是前年池田去香港時留下的。那次池田行前,我擱在心裡許多天,到底只說得一句:“你到香港可以去看看張愛玲。”此外我也無信,也無話。而池田去了回來,我亦不問,他亦總不提起。又過了數月,我才淡然地問了一聲,他說沒有見到。我也知道愛玲不會見他。她今信裡說的兩本書,是我以前在《中華日報》與《大楚報》的社論集。
我把信給愛珍看了,愛珍先頭一呆,但隨即替我歡喜,她一向只把我當作是她的,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歡喜看我是天下人的。她催我寫回信,催了幾遍,我寫了,附在信裡還有我新近的照相。我信裡寫道:
愛玲:
《戰難和亦不易》與《文明的傳統》二書手邊沒有,惟《今生今世》大約於下月底可付印,出版後寄與你。《今生今世》是來日本後所寫。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歲月》與《赤地之戀》來比並著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遲了。
蘭成
《赤地之戀》與《秧歌》皆是愛玲離開大陸到香港後寫的小說。我讀自己的文章時,以為已經比她好了,及讀她的,還是覺得不可及。《山河歲月》是香港小報曾提到有人以此書問張愛玲,她不置一辭,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我總也不見得就輸給她,所以才愛玲的來信使我感激。我而且能想像,愛玲見我的回信裡說到把她的文章與我的比並著來看,她必定也有點慌,讓她慌慌也好,因為她太厲害了。
可是愛珍也好笑,她只管催我勸我,要我與張小姐賠個小心,重新和好。她說她要寫封信去也勸勸張小姐,當真她就寫了,我一看信稿,簡直想也想不到,我必不許她去寄。愛珍本來辣手辣腳,她對我與一枝的事,絲毫沒有容讓。愛珍亦反對小周,說她做人道理上頭有大不是。她道:“你若尚存有再見小周之心,現擺著愛珍,勸你快快息了此念!”愛珍是丈夫有了她,即不能再有別人的。惟有對秀美是作別論。她道:“秀美與你是患難交親,她若來時,我可以答應,但是你也莫想再見我了。”可是這回愛玲一來信,我未糊塗,她倒先糊塗了。她這樣的真心真意,我問你不吃醋?她道:“吃醋看地方,你與張小姐是應該在一起的,兩人都會寫文章,多好!”我說愛玲也不會來,她若來了,你怎樣呢?她道:“那時我就與你「喲霞那拉!」”問她如此不心裡難受?她答也不難受。中國人真是個理智的民族,愛珍便是連感情都成為理性的乾淨。
《今生今世》付印了十個月,上卷才得出版,我快快寄去美國,又寫了信去。但是愛玲都無回信。想必是因為我不好,寄書就只寄書罷了,卻在信裡寫了夾七夾八的話去撩她。原來我每到百貨公司看看日本婦人的和服,就會想著愛玲,對於日本的海鮮也是,自從接到她的信之後,更還有折花贈遠之意,但是又不當真。我信裡雖沒有多說什麼,可是很分明。原來有一種境界,是無用避忌,而亦著不得算計圖謀的。
愛珍笑道:“你呀,是要愛玲這樣對付你。想起你對人家絕情絕義,不知有幾何可惡!”但是她教我寫信寄書時用雙掛號,愛玲接到了總得在回單上簽字。我惟說都不是為這些,因問:“你若換了她,也寫回信不寫呢?”愛珍道:“當然不寫。其實呢?她想來想去,這封回信也難寫。”
可是回信到底來了。寫的是:
蘭成:
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實在無法找到你的舊著作參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誤會,我是真的覺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時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請寄一本給我。我在這裡預先道謝,不另寫信了。
愛玲
十二月廿七
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