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部分(3 / 4)

小說:今生今世 作者:蒂帆

一巷條,也坐轎,那當典就在大街上,上元夜她與眾女眷去當典樓上看燈市,靠欄杆擺起桌椅,水果茶食都是夥計一包包一筐筐的送上來,還有燈市上賣的各式玩意兒。她與女眷們吃茶磕瓜子,看樓前一隊隊燈綵臺閣明晃晃地迎過,此時天上一輪皜月亦與人相近,只覺是月兒如燈人如月。

她上頭有個哥哥,十五歲就會開當票,也在當典裡,外頭得人敬,家裡得人寵,兄妹相貌生得相像,煞是俊秀。她哥哥且會得畫花,常給姊妹們描枕頭花鞋頭花的底樣。她肩下一個弟弟,也是生得粉團玉琢。我小時聽庶母講說她哥哥相貌好,弟弟生得齊整,就像新娘子房裡金紙彩帛剪的人形,我總不免悵然,因為自己萬萬及不到。庶母又說她家有一時曾住在杭州城裡,晚飯後人未寢,便好比小調裡的“美貌佳人紅燈坐”,意綿綿暖玉生香,連那燈兒亦是有情有義的了。這時卻聽得城站火車到,她哥哥回來了,家裡的人尚未寢就是為等他。她敬哥哥是男人,那樣的敬意真是女心無限。她家的規矩,箱子裡女子的衣裳不可放在男人衣裳的上面,男人的貴氣是生在女心的喜悅。

女心就是淒涼喜悅的,但她那時尚未自覺,亦不知有淒涼。如此到了廿二歲,來做媒的人踏斷門檻,她父母挑三揀四總難得相當,而她本人亦不在其意。忽一日,她去後園裡樹上晾手巾,見園門開著,就移步至河邊路側看看杏花,卻遇著一少年也在那裡,她知是鄰家的親戚,挽了人來說過媒的,此刻不意相見,雖兩人立處相隔數步路,彼此簡單招呼得一聲亦很不自然,她卻心裡一驚,她是現在才分明看見了自己是女身,且心裡對他有感激,兩人都覺不好意思,她更是站立不住,就逃回來了。

就是那年四月裡,她孃舅來說接她去東陽與表姊妹為伴繡花,焉知這孃舅是個不成才的,騙她去賣給紹興城裡一富室為妾,她到了才曉得,大哭大鬧,少爺來同房,她打了他一記耳光。如此便又被轉賣到上虞章村槐三家,那章槐三廣有田地,人倒斯文,成日只彈絲吹竹,非常愛惜她,她也只得罷了。不到三年,那槐三病死,大婦才又把她賣給俞家的。她先不知,見俞家義父來看人,她心裡還想是那裡來的買豬客人,論俞家這點財產她原不在心上,且不喜義父的泥土氣,真真好比一朵鮮花飄落到了泥土裡。可是也像泥土與花才真是性命相知,義父這樣一個實心人,凡百事情上頭都看重她,她雖儘管不滿,義父死後她卻真心哭泣,此後縱有風浪浮華,亦她的一生只是義父的了。

庶母這樣好勝逞強,《紅樓夢》裡鳳姐似的人物,做女兒時卻是個很怯生人,外事不知的,會遭人拐賣,那糊塗就像三春的明迷,花事草草,也不知是已經過去了沒有。

俞家簷下滴水缸邊種有月季花,才得三兩株,花朵淺紅色,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我每看它含苞,看它開放,半上晝照著太陽,花苞微拆,清露滋滋,雖每回開出不過三朵兩朵,卻這樣好法,待怎樣比擬都不是,它只是真的月季花。對著這花,便階前簷下的水缸風車柴蓬與牆頭竹梢,亦皆是真的了。對著這花,便亦是看見了我自己了。還有庶母,她家常穿竹布衫褲如村中一般婦女的打扮,惟她的雖是竹布衫褲亦必鑲上滾邊,每出入堂前,她的人亦是真的。我立在水缸邊看花,庶母走來批蔥,蔥盆在水缸板上,她探身過去,一朵月季花恰好掠過她鬢際,如她與我的親情。庶母說花有花神,讀書小官人不可以採花,採花罪過,我聽了只覺今生的華麗果然是要遠離傷害。

我幼年在俞家的一段是不得已,先存了求人之心而攀親,這樣委屈,我又叛逆,又順受,一直矜持如作客,是個小官人。而我亦漸漸喜歡俞傅村,夏天村人去大溪裡捕得蝦蟹,一昇米換一斤,這是在胡村吃不到的。還有秋天到樓上望見稻田自照牆外直接天邊,一片成熟的金黃色,與村落路亭,遠山遠水,皆在斜陽蟬聲裡,如我此生的無窮盡。俞家不住樓上,樓上打通三間,兩間樓板上堆著收來的租谷,有半人高,惟左首一間空著,只堆些雜物,我難得隨庶母到樓上拿東西,偶然這樣一望,便有門前是天涯的悵然。江山無限,是私情無限。庶母見我如此,她就不樂。詞裡有“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女子對於丈夫或兒子,舊式的想法是中狀元,與她像鷓鴣的安定,但我是要飛去的。

一次我辭俞家回胡村,胡村祠堂里正做小歌班,出來一個旦,扮相像庶母,我看了不等戲文散場,就一人回來到樓上哭了一場,記得是下午,屋瓦上都是陽光。又其後去杭州讀書,從俞家動身,當晚在百官過宿,旅館裡一人燈下鋪被,心裡好不難受,說戀說愛都不是,而只是極素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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