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到丈夫身邊,等他做了老K①,就對他說:“好了,胖子,你夠啦!(薩寧在聽到“胖子”兩個字時,驚奇地把目光投到她身上——可是她卻愉快地微笑一下,同樣把眼光瞟過去作為回答,並且把所有的酒窩兒都堆到了臉上。)你夠啦;我看你要睡覺了;來,親親手走吧,我要跟薩寧先生兩個人談談。”
① 老K即俄文中的дурак,意為傻瓜。這種遊戲相當於我們這裡一度流行過的打老K,輸掉的人被稱為дурак(杜拉克)。
“睡覺我倒不想,”波洛索夫從安樂椅裡笨重地一點點站起來說,“說走我就走,手也來親一親。”她把自己的手掌伸給他,卻不斂起笑容,也不停止繼續朝薩寧望著。
波洛索夫也抬眼看了他一下,就不辭而別地走了。
“來,說說吧,說吧,”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熱情地說,一下子把兩隻裸露的臂肘放到桌子上,不耐煩地用隻手的指甲摳著另一隻手的指甲,“聽說,您要結婚了,是嗎?”
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說完這句話,甚至把頭稍為傾向一邊,以更加專注、更加透視一切的眼神盯著薩寧的眼睛。
……
三十五
雖然薩寧並非社交新手,而且也見過世面,但是如果他不是從波洛索夫太太的放肆和隨便之中看到自己事情的好兆頭,那麼她待人的這種放肆態度也許一開始會叫薩寧難堪的。“對這位闊太太的任性脾氣得順著點兒。”薩寧暗自打定主意——所以他像她問他的時候一樣地無拘無束地回答她:
“是的,我正要結婚。”
“和誰?是外國人?”
“是的。”
“您是不久前才認識她的?在法蘭克福?”
“正是這樣。”
“那麼她是怎麼一個人呢?可以讓我知道嗎?”
“可以。她是糖果商的女兒。”
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睜大了眼睛,並且揚起了眉毛。
“這真太妙了,”她用遲疑的調子說,“這是奇蹟!我簡直認為像您這樣的青年人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人。糖果商的女兒!”
“我看到,這件事使您奇怪,”薩寧有點自重地說,“可是第一,我根本不懷這樣的偏見……”
“第一,我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打斷他的話說,“偏見我也沒有。我自己就是一個莊稼人的女兒。嗯!怎麼,您相信了吧?我感到奇怪和興奮的是人就是不怕愛。您不是愛上了她嗎?”
“是的。”
“她很漂亮嗎?”
這後面的一個問題使薩寧感到有點討厭……但已無法迴避。
“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您知道,”他開始說,“不管是誰,總覺得情人的臉比別人漂亮;可是我的未婚妻——確實是美麗的。”
“當真?是什麼型的?義大利型的?古希臘型的?”
“是的,她的容貌十分端正。”
“您沒有帶她的相片嗎?”
“沒有。”(那個時候照相還連影子也沒有。鉛版相片也剛開始流行。)
“她的大名?”
“她的名字——傑瑪。”
“那麼您的——叫什麼?”
“德米特里。”
“父名呢?”
“巴甫洛維奇。”
“您聽我說,”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還是用緩慢的聲調說,“我非常喜歡您,德米特里·巴甫洛維奇。看來您是一個好人。把您的手給我,讓我們交個朋友吧。”
她用自己美麗、白淨、有力的手指緊緊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比他的手略小——但是溫暖得多,細膩得多,柔軟得多和更富有活力。
“但是您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什麼?”
“您不會生氣嗎?不生氣?您說她是您的未婚妻。可是,難道……難道非這樣不可嗎?”
薩寧皺起了眉頭。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
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輕輕笑起來,然後把腦袋一抖,將技到面頰上的頭髮揮到後頭。
“他太迷人啦——真的,”她說話的樣子既不像在沉思,又不像是漫不經心的,“騎士!有人說理想者已經絕跡,這種話今後哪個還會相信!”
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講話一直用的是俄語,一口極其地道的莫斯科話——一口民間的白話,而不是貴族用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