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酒足飯飽品茗聽戲的時候才出場獻藝的,偏在這時商時月搖著黑綢摺扇走出庭門,一抬頭,眼睛就火光電石一般對上了那雪衣女子的桃花眼。從前庭到耳房的距離不過十幾米,鋪就了一條青磚路面和幾級碎石臺階,但那個慌了神思的妙人兒分明也是慌了步履的,疾步走過的兩條腿竟無端發軟,身子也花枝般輕顫,一下子就自己踩了裙角。商時月本是心性似水頗解風月的,一時竟也恍惚得不明所以,玄思妄想之際那女子已下了臺階,繞過欄杆,走向耳房。忽然覺得那飄忽而去的影子如冰勝雪,冽骨之寒竟出自她那纖塵不染的雪衣:“哦,雪衣!雪衣!!雪衣!!!”
聽到這聲呼喚,那個疾步走進耳房的女子竟是愣怔住了:喊我?是喊我嗎?
不明白這個風流俊秀的客官何以喊出如此怪異的名字來,也不知道那言之所指的“雪衣”究竟是什麼物事?只覺得一股涼意襲來,沁入心扉,由不得打了個寒戰,猛醒得就是喚她的。
雪衣?雪衣!
那是她!是她!
那是她的心,她的花船上早殤的心淚,她的燈紅酒綠之中誠摯如初的華年,在走過強顏歡笑的風塵歲月和誓與煙花比寂寞的日子之後,冷凝為水,凍結為冰,飄落為雪的飾品,青春的飾品——她的穿了一十六載的美麗衣裳。
左思右想,不覺已是五內摧傷,神馳魂蕩,禁不住情思紛亂,愛怨糾纏。
好像十六年漂泊無定美麗囚徒的生活,在一瞬間斷裂開來,剝離出來,永恆在長天老日裡,痛楚在心心念念中:噢,冤家,如果知我惜我之人如你,請替我毀了這件雪衣;如果憐我愛我之人如你,何以又拿這雪衣的名字來送我?
商時月本是情急之下的一聲招呼,全不知簾櫳前雪衣的神傷黯然。
廳堂上,舉杯豪飲觥籌交錯的間隙,商時月又看到雪衣時,心裡竟悠然生髮出“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的惆悵。
鼓樂齊鳴,雪衣翩然登場。
霎時間,彷彿失足墜入寓意纏綿的幻境,商時月再也聽不見那轉軸撥絃咿咿呀呀的歌唱,卻觸控到歌濃酒酣之中的一身雪衣。神搖意奪的境界美妙淋漓,猶如虛擬的夢魅,任由空蒑遐想的情思流落在無邊無際無遮無攔的心界,縱橫馳騁,隨心所欲,自由如風,似是浮在水|乳交融的薄霧裡,又似飄在來去無蹤的青雲中,最後,終究要歸落於絲竹和韻——那是一顆歌妓的心呵,她又怎能只是歌妓?
恍惚中,無數的紅紙傘在舞榭歌臺上飛旋,那是她在表演《傘舞》。
舞者的雪衣在紅紙傘的光暈裡,棲雲出岫一般:身段柔若無骨,舞姿輕盈如水,手臂的揮舞是冰肌入心的顫慄,眼神裡的哀怨怎麼看都是繾綣——究竟是愁著前生的契闊?還是憂著今生的銷歇?
如此冰清玉潔,如此纖塵不染。
商時月只覺得往日錦繡般拂掠而過的綠肥紅瘦鶯鶯燕燕,盡都黯然。
眼裡只有雪衣啊,只有雪衣!
這是他用一顆情痴的心認得的女子。
這是他的雪衣!
他的心被一種快樂的麻痺襲取了,為夢所有;
他的心被一種膨脹的幸福攥緊了,為她所有。
從此,任由她在心裡唱著,聽著,世上便只有了歌聲;
從此,任由她在心裡舞著,看著,世上便只有了傘舞。
2.花心動
是夜,燈火繾綣,人困馬乏。
商時月打道回府。
依舊是八抬的青布描金大轎,依舊是撩腳跨腿地掀了轎簾,坐在織錦緞的座榻上四下環望,轎子的後窗小得細緻,不過回頭的當兒,就看見了她:雪衣!
依舊是從耳房的簾櫳後走出來,打著她的紅紙傘;
依舊走過青磚路和碎石臺階,踩了裙腳又亂了步履。
上轎前合上了傘,掀了轎簾又垂下轎簾。
卻留了如雪的衣帶在湘繡的簾外。
這衣帶就這樣繫住了他,拴住了他,綁住了他。
一顆男人的魂魄啊!
就這樣,依附在她的身上,雪衣呀,雪衣!
在更深夜闌的街道上,丹桂的氣息粘稠的就像醒不了的老酒。
依附在她身上的那顆心,潮溼的像是走不出的黃梅雨。
緊相廝跟。
如影相隨。
轎子在燈影搖紅的夜碼頭邊停下,一艘碩大無朋的花船。
夜未央,睡眼惺忪之中隱現著華麗奢靡,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