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拉到批鬥會上接受體罰,在人群裡被推來搡去惡語相向拳腳相加,容顏一日日蒼老,身體一天天衰竭;陽子真是看在眼裡,疼在心上。此情此境之中的她,早已不是那個為了愛情遠走異鄉的浪漫女子了,在內心深處,她是把傘郎和花娘的苦難當成了她自己的苦難,她決心與他們同甘共苦,患難相助。
誰知桑眉卻在陽子到來的第一天,就把她當做情敵,從此開始了與陽子的明爭暗鬥。
後來又下了幾場大雪,把整個冬天都包裹在嚴寒和雪被之中,地裡的農活都停止了,白天在生產隊的保管室裡生幾盆大火,村子裡的男女老少圍攏著剝蓖麻籽,或者繼續樂此不疲地玩那種鬥爭地主的遊戲。但是冬天畢竟還是冬天,人們更習慣於在家裡床頭炕腳“貓冬”,男人們喝幾口包穀酒,炒上些花生瓜子享享清閒;女人們滿著做針線,或者踏著風雪回孃家住上一陣子。地主一家不用每天去打掃街道清理茅廁,雖然每日裡也要去剷除雪道,畢竟也是一個不髒不累的乾淨活兒。鬥爭地主的風潮減退,不像前一陣子天天鬥日日鬥,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拉出去揪鬥,夜裡更不用去站樁子遭批判受羞辱。
有了些許空閒,桑眉就把心思放在梳妝打扮上,一心與陽子比個長短高低。
每日裡吃過晚飯,桑眉就在熱水灶裡溫上一鍋水,洗了頭髮洗了臉再擦洗身子,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坐在惟一的一面小鏡子前仔細梳理頭髮,生怕哪裡收拾不到會惹得傘郎厭嫌了去喜歡上陽子,也生怕會被陽子小看,日子久了竟成了習慣。偏巧有一日夜裡又要開會,桑眉臨走前照例在熱水灶上溫上一鍋水,等著晚上回來好用。誰知夜裡回來晚了,一進家門就聞見一股香皂味,只見陽子披散了一頭黑油油的溼發正在鏡子前梳頭。只當是陽子故意用掉了她的洗澡水,卻不知陽子洗完後另給她燒好了滿鍋的水,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於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生起悶氣來。那一天的陽子也許是剛剛洗過澡清清爽爽地有了好心情,絲毫沒有注意到桑眉陰沉沉的臉色和死性板氣的態度,竟一時興起,一步一踮兩步一旋地撲到桑眉跟前,親暱地叫了聲:“花姐姐!”只聽“啪啪”兩聲,陽子捱了桑眉左右開弓兩記耳光。就這兩下,把她們兩個人全都打懵了,驚呆了,嚇怔了,許久,才醒過神來,明白了所發生的一切。桑眉一下子抱住陽子,二人摟在一起嚎啕大哭,但是已經晚了,那些繡樓上的綠衣裳紫衣裳的記憶,那些描龍畫鳳穿花繡草的日子,那些一針一線緊密相連的姐妹情誼,全被這兩聲響亮的耳光,打碎了。
後來,桑眉也明白了她是冤枉了陽子,但是,她並不因此而減輕對陽子的嫉恨,反倒把一腔怨氣又轉移到陽子那張漂亮臉蛋上。想從前,桑眉自己也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坯子,一張俊臉紅紅白白清清秀秀。自從被打成地主婆,缺了從前湯湯水水的滋養,少了胭脂香粉的巧扮,繁重的體力勞動加上妊娠留下的黃褐斑蝴蝶斑,使她在最短的時間內迅速失調成秋天裡的酸黃菜。而陽子呢,當初是醜小鴨般又黃又瘦的,眉目散淡,神情憂鬱,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可自從來到商州,或許是終於見到心上的人了,竟在粗茶淡飯中豐盈了起來,一夜之間,似乎該滋潤的地方全滋潤到了,該怎麼長就怎麼長了,一張瓷娃娃一般的蘋果臉,越是勞累越是疲憊越顯水靈。那陣子,村子裡的婦會組織年輕的姑娘媳婦連日連夜加班加點給志願軍戰士衲鞋墊,陽子也參加了,整宿整夜不合眼,桑眉和村子裡的女人們一樣困得張嘴打呵欠流眼淚,待到天明已是披頭散髮奶頭耷拉,眼袋黑眼圈皺紋全出來了,而陽子卻是睡多睡少不睡都一個樣,而且每每熬過夜之後,反倒顯得更加清爽更加神采奕奕,一點都不掛相。回到家裡,桑眉是拉過枕頭矇頭就睡,而陽子偏偏一點都不疲憊,軲轆轆軲轆轆從深井裡打來一桶清水,撲撲哧哧地一邊洗臉一邊哼唱著工作組新教會的歌兒:“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志氣大,打倒美國佬呀……”那張臉自然更加粉嫩,俏臉生輝。
而更讓桑眉生氣的是,這陣子朝鮮戰場上那些“最可愛的人”對鞋墊的需求量增大,村子裡根紅苗正的人家,姑娘媳婦都不用下地幹活了,可以專使做鞋墊的營生,陽子竟也有著這樣的特權。
暑熱難禁,蟬鳴聒噪,紅天白日之下,陽子學著那些出身好的姑娘媳婦的樣子,坐在門前的樹蔭下,卸下門板,打糊了白麵粉的漿子,用乾淨的舊布一層一層打袼褙,放在太陽坡裡曬得幹板硬正,用統一的桂紫紅和寶石藍的細布糊起鞋墊來。那些細布都是做了經三行緯三行的抽絲處理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