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就是禍根災難,它怎麼就刺瞎了太太的眼?它怎麼就勾住了男人的魂?怎麼就說死就死?說死就死了?!”
劉嫂還說:“這紫薇怎麼也讓太太魂兒昇天?讓好端端的人一天到晚只會喊報應報應,這到底是誰的報應?太太沒黑沒明地念叨雨薔雨薔,雨薔是誰?誰是雨薔?”
在劉嫂的描述中,鍾望塵還看見劈頭蓋臉的一場大雨,看見院落裡一片汪洋一片血色。劉嫂說:“太太可憐啊,瞎了眼,又動了胎氣,早產了嘍,那血喲——嘖嘖嘖,血喲,流的喲,那叫多喲,一盆一盆地倒喲,倒在院子裡,滿院子的血水喲,全聚到紫薇樹根上去了,眼看著葉綠花紅活生生的一棵樹,蔫了,死了,花落一地,泡在雨裡,泡在雨裡喲……”
劉嫂的這番話,在鍾望塵的心裡折騰了好多年,直到他後來長大了有了愛情,才忽然明白那年那月的那個雨天,是什麼驚擾了紫薇的芳魂?又是什麼驚擾了紅紙傘下失魂落魄的心?
雨薔的名字他也一直熟記於心,也是等到長大了經歷了好多事,他才知道雨薔是誰?
不過,關於父親,關於那些盪滌在父親心事裡的,那個將軍的故事,相思樹的故事,鍾望塵無從知道。在他五歲的眼睛裡,父親是一個高高大大模模糊糊的影子,每天都在固定的時間坐著那輛豪華轎車出去又回來,好多穿軍裝的人向他敬禮,喊他將軍。鍾望塵從來不知道將軍的含義。他的眼裡是沒有什麼將軍的,有的只是一個神思恍惚的,除了教兒子念幾首詩詞,既不與妻子親熱,又不與兒子親熱的……怪人。
鍾望塵對於父親最強烈的印象還是他的相思樹。
父親在這件事上所表現出來的執著和浪漫,讓他解讀了一個不苟言笑的男人心靈的孤獨和天性的真純。這使他在感情上其實很樂意與父親親近。他相信父親對那個不可知道的世界的鐘愛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他耐心地體會著父親在每一個匆匆離去又匆匆歸來的過程中帶給他的豐厚的聯想,它使他常常會忘記了母親床榻上難捱的煎熬和暗無天日的黑,儘管他跟母親很親很親。但是父親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呀!父親筆挺的軍裝和星星輝映的肩章,寄託著他急切膨脹的雄心;父親的寬肩闊背,承載著他的渴望;父親像鴕鳥一樣健美的長腿,英姿勃發的,在他心目中站成鋼鐵巨人;父親威嚴審視的表情,包含著無數堅毅和自負,讓他的下屬肅然起敬,讓尋常人傾心拜謁。父親高大的身軀進出院落,乘著他的黑色轎車來了又去,總是讓兒子擔心那樣一個狹小的車座,怎麼能容納得下他的偉岸?當他集中精力去侍弄他的相思樹,為它澆水施肥時,他的粗大的雙手就充滿了舞蹈的韻律,像是賦予了非常的靈性與鍾情;太陽底下他不停地走來走去,焦躁而又易感,給小樹一遍遍地澆水,表情裡的那種誠摯的悲傷由不得人不生憐。大冬天裡,那些相思樹總會面臨著凍死的危險,父親像無辜的孩子一樣,坐立不安,緊急關頭卻總能想出絕招,每每都能死裡逃生,有驚無險。
鍾望塵就是在五歲那年的冬天發現了父親藏在閣樓上的秘密。
那時候父親已經用棉絮和稻草為他的相思樹穿上禦寒的外衣,而不知什麼原因,那陣子他不用每天乘著大轎車出門。冬天的太陽暖洋洋地照著,院子裡沒有一絲的風,鍾望塵依偎在父親懷裡央告他:“爸爸,講一個故事好不好?”父親問:“想聽什麼故事?打仗的?童話?還是孫猴子?”鍾望塵說:“我想聽紅紙傘,還有紫薇。”
“哪有什麼紅紙傘和紫薇呀!”父親搪塞他,一邊還故作鎮靜用手指颳了刮兒子的鼻樑:“寶寶是不是發燒了,講胡話了?”
鍾望塵撥開父親的手:“爸爸騙人!”
鍾望塵注意到父親的一雙眼睛,有亮晶晶的火花一閃,忽地又暗淡了,沉寂了,迷離恍惚,遊移不安。
鍾望塵第一次發現父親也有那種小孩子般的懦弱和羞怯,它是那樣直白地,不加掩飾地,洩露了父親複雜而脆弱的感情世界,那些不為人知的心事和秘密。
更重要的是,鍾望塵在這一瞬間捕捉到了父親視線裡的東西。
父親在看什麼?
在看閣樓。
在看閣樓上的窗戶。
那扇窗戶緊緊關閉著,自他懂事起就一直關閉著,像母親的那雙盲眼,茫然無措地面對著風和日麗雷電雨雪,茫然無措地順應著世事變遷四季交換。而心靈的激盪分明是有的,震顫與悸動分明是有的,驚魂攝魄的神傷分明是有的。父親的相思樹,父親竭力迴避的紅紙傘和紫薇的話題,都是因為它——它不僅只是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