櫃取出桑眉的綠衣裳,穿在自己身上。
恍惚中,雨絲飛落,已是飄飄的風舞之中。
陽子看見一座色彩斑斕的作坊,有人在大紅的染鍋中投放縐紗的細絹;無數的竹子柔柔韌韌地浸泡在一顆大柳樹下的碧潭之中,成群結對的魚兒在水中游蕩;還有一片鵝卵石的灘頭,晾曬著鋪鋪張張潮潮溼溼染紅的細絹——它是直接從染料鍋裡滴滴沓沓撈出來的,一頭搭在高高的架子上,一頭逶逶迤迤直拖到看不到盡頭的天邊。陽子是踮著腳尖涉過這一片紅色汪洋的。陽子的雙腳溼透了,刺鼻的血腥疑是錯覺,細辯才知是黏黏稠稠的染料水,鋪天蓋地。後來就有婦人和幼童的笑聲,流流瀝瀝地滑落下來,有聲音說:“來,教你做傘。”然後就有一扇朝南的雕花門洞開,陽光透射的地方鶯鶯燕燕,無數的細竹被修整彎折,筋絲綿柔,自成傘狀;無數的手在翻轉,把剪成扇形的紅絹紗平貼並黏沾在傘骨上;然後就有好多好多的紅紙傘在飛旋,羅列成陣。又有一個聲音在說:“題上那句《蝶戀花》的斷句吧!”就看見一隻蒼老的手伸過來,拿了狼毫的小楷筆,題寫綠色的字:
四季風雨四季秋,
望斷紅塵,
誰染霜天曉?
一顆心就突如其來地抽痛了,似是熟悉,似是震驚。
猛醒得,那斷句就是自己在龍王塘賽詩會上所做。
陽子禁不住在心裡喊叫:“那是我的《蝶戀花》呀!我的!我的!!我的!!!”
陽子從痴幻的夢中醒來時,才發覺眼前站著桑眉,桑眉的身邊站著一個男子,外面下著雨,他們的身上全是水氣霧氣,他們各打著一把紅紙傘。
說不出的窘迫,尷尬,恐慌,羞慚,陽子低下頭去。
桑眉早看見陽子穿著自己的綠衣裳:“哦,喜歡穿就穿吧,好妹妹,只是別做了什麼怪夢,又是《蝶戀花》又是‘我的我的我的’”
陽子臉紅了:“怎麼,你都聽見了?”
桑眉笑了:“你受了驚似的又喊又叫,我在樓下就聽見了,緊上樓梯慢上樓梯都趕不上趟,還以為妹妹跟誰搶啥稀罕寶貝呢?”
陽子又羞又愧:“我剛才做了個怪夢,夢見了一戶作傘的人家,夢見我寫的《蝶戀花》被寫到傘面上……”
陽子向桑眉講述她的怪夢,那夢中鋪天蓋地的綠竹紅絹,那樣滿天飛旋的紅紙傘,紅色的染料水傾斜直下,血流成河,還有那隻在傘面上題詩的蒼老的手……
桑眉聽著,聽著,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她從身旁的男子手中拿過一把紅紙傘:“好妹妹,你看看,夢見的可是這樣的一把傘?”
這回輪到陽子驚愕了:紅傘綠字,《蝶戀花》的斷句,是夢非夢?
桑眉說:“好妹妹,你是夢見我們家的傘店了。可……可是……那是在……那麼遠的……商州呀,你怎麼會夢得那麼……遠?”
桑眉拉過她身旁的男子:“好妹妹,別怪我騙了你,這個每天走過我們窗戶底下的傘郎就是我的男人,我們在商州開著一家傘店。我們的傘店被土匪的一把火給燒了,我們是坐了去湖北的商船出來賣傘才逃過一死。我呆在你們家也只是想多掙點回去的盤纏。現在大連解放了,我們商州的土匪恐怕也被趕跑了,我們逃出來時帶的傘也賣光了,我們也該回去過自己的光景了。”
陽子不說話。她沒有去過商州,沒有見過傘店,沒有聽桑眉講過任何她自己的身世,她和傘郎的故事……但是她夢見了那一切!那夢境中的一切讓她恍惚,讓她心亂,讓她害怕失去,讓她強烈地想要得到,她一定要得到!
她終於看清了那個傘郎的臉。
天旋地轉!
天旋地轉!!
眉清目秀,神清氣朗,那張絕世英俊的臉呀!
雙目交會的剎那,陽子驚呆了!
她見過他,她認識他!
他也認出……她……了……麼?
他分明就是她從小就在紫薇樹下痴痴念想過的那個人呀!
就是那個她在日記中說“我想寫信,寫給一個不知名的人”的人;
就是那個與她在雪地上共同踏出兩行腳印的人;
就是那個無數次伴她走過落花小徑,聽她輕聲低吟:“四季風雨四季秋”的人……
她等了他生生世世。
她在年年歲歲日日月月的等待中,寂寂寞寞孤孤單單地長大。
終於等到這一天,等到他打著紅紙傘在她的真實生活中出現了;
終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