壅江水壩之下,情非得以,卻是情何以堪?
他躑躅良久,喟然抬頭,猛地看到卿塵白衣輕裘,面帶微笑站在身前,正看向那一案凌亂的圖紙。斯惟雲吃了一驚:“王妃,惟雲失禮了。”
卿塵習慣了陸遷的少年瀟灑,杜君述的瘋癲不羈,總覺得斯惟雲工整嚴謹,倒還有些不習慣。“在想壅水蓄洪之事?”她對斯惟雲一笑,展開一卷圖紙。
字如其人,斯惟雲的字瘦長有力一絲不苟,正如他的人,削瘦似有文人之風,卻處處透著風骨嚴整。若不是這樣的人,如何能將如此浩大的水利工程一手策劃?卿塵看過那繁雜的圖紙,不禁慨嘆。她在千百年後曾經聽過看過的東西,有時只是個大概輪廓,但和斯惟雲提起之後,他卻真的能在大江之上將其變成現實。這番奇巧心智,當世之中怕是無人能出其右。
斯惟雲無意一瞥,眼前秋陽穿窗,淡映在卿塵白衣之上,明光澄透,風華從容,那周身透著的潛靜氣度如清湖深澈,竟叫他一時掉不開眼。他滯悶在胸口的那股鬱悶在她明淨一笑中煙散雲淡,心底便無由地安靜下來。
見他久不做聲,卿塵奇怪抬眸,斯惟雲忙將目光一垂,不敢與她對視,說道:“王妃,我知道此事是不得已而為之,卻仍不甘心。”
卿塵微微點頭,細長的手指在斯惟雲精巧的水利圖上劃過,思慮片刻,問道:“我記得日前信中曾與你商討過,開山鑿渠,支分壅水,穿定嶠嶺饒兩州而過的構想,你有沒有想過?”
這數月來書信頻繁,斯惟雲自那日天機府中與卿塵笑談算數到如今共商水利構建,早已深深為之折服,幾乎凡事必與她商討。俯身抽出另外一張圖紙,指給她看:“此法確可使壅水分流避開青、封兩州。原本為平衡水量趨避洪峰,亦會在此設築分水壩相連南北二渠調節江水,使之枯季不竭,漲季不溢。但北渠雖早已動工,卻程序緩慢,只因定嶠嶺岩石堅硬,整個水道才開鑿了小半,即便日繼夜趕也來不及。”
卿塵注目看察,而後笑了笑:“殿下其實也希望你能設法築成此渠,方才在堤上看到定嶠嶺那邊一直沒停工,不是也一言未發嗎?”
斯惟雲撫過手下圖紙點頭道:“殿下盡予我臨機專斷之權,如此信任,我又豈能辜負?壅江水壩絕不會耽擱行軍大計,只可惜事到如今,恐怕難以兩全其美了。”
卿塵轉身問道:“你對蜀中甚為熟悉呢。”
斯惟雲神情悠遠,似帶著些懷念,卻隱著深深痛惜:“我自己便是封州鄄城人氏,此處民風淳樸風景怡人,是極美的地方,加之物產富饒,年有豐餘,若眼下這築堰引渠的構想完成,則蜀地水旱從人,便更不枉天府之國的美稱。”
“所以殿下才必取蜀中。”卿塵抬眼遠望,別館臨江不遠,耳邊依稀傳來江水浪聲:“蜀中乃天下糧倉,至關重要,絕不容失。”
“我知道。”斯惟雲凝重答道,“我可以只想一個封州,殿下卻要兼顧四域,所以我並無怨言。”
卿塵自他清瘦的臉上看到一絲清遠的篤定,壯士斷腕豪情在,令人佩服讚許:“水利乃農耕之本,農耕乃民之所倚,民生即是天下。你手中實是繫著我朝根本,待蜀中安瀾,尚有滄浪江水患待整,殿下對你甚為倚重。至於青、封兩州也已有安排,調百萬之資重建兩郡,或可略為補救吧。”
斯惟雲疑惑看來,百萬之資,即便是國庫徵調也要大費周折,卿塵卻只是淡笑,不再多言。離開天都之前她已將蓮妃所贈的紫晶串珠交於莫不平,著冥衣樓暗備軍資糧草以防戰中不測,更要以此善後蜀中。
“何不相信殿下?”她揚眉舉步:“走,陪我去江邊看看,這功在千古的水利構築只聽你在信中頻頻提起,既然來了,我倒真想仔細見識一番。”
斯惟雲自愣愕中回過神來,即刻命館內侍從備馬。
一路指點說談,卿塵同斯惟雲到了江岸之前。
定嶠嶺山高險峻,如削銳屏峰直插雲際,截擋大江。山風江水料峭而來,撲面冰寒,幾乎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卿塵扶著風帽策馬緩行,嶺前北渠並不甚廣,只約有一人之深,十餘步寬,較迂曲小沖積平原而過的南渠而言,只能容三分江水。然就是這三分江水,儘可將良田化做澤國,房屋毀為廢墟。
臨山涉水,有不少征夫正在鑿山穿渠,抬挑艱辛。自古以來,庶民所知政情不過了了,生死變遷無不是掌於當政者手中。這江畔近百萬民眾,有幾人知道家園將毀,甚至性命堪危,他們不過是靠勞力養家餬口,期求豐年盛世,能安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