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某公寓樓,樓道里堆著掃帚和大白菜。“這樣的物事讓人陰冷”,他們被灰暗前景嚇得落荒而逃。後來,他們又去北京,疲了,頹了,決定安居。“說日常用語,穿布衣布鞋,遠離物質,過清貧的學者生涯。”好像,在常人的意識裡,大白菜是平民生活中的重要意象,與大白菜和解,就生活化了,與大白菜為敵,就是繼續追求無染的精神生活。白菜似乎有某種形而下的意味。在另外一個作家的寫實小說裡,也有拿了博士學位的男人,他女朋友鄙夷他“你那學位,不就是幫導師扛白菜扛出來的麼”。《渴望》裡,書生王滬生,恭敬地喊劉慧芳“師傅”,宋大成就只會幫她扛白菜。北方天寒,過冬之前要儲存白菜,到了冬初,便有小販沿街叫賣,普通人家是整車地買。現在倉儲業日益發達,很難有這種應季的盛景了。
大白菜是自古就有,不過,一開始並不是主流植物,在《詩經》裡,它的名字叫“菘”,出場頻率不及“葵”。“持葵為羹”、“七月烹葵及椒”的那個“葵”,也就是木耳菜。《齊民要術》裡,《種葵》也是第一篇。六朝時,它們大概是平分天下,《南齊書》裡,周禹於鐘山腳下隱舍,清貧寡欲,終日蔬食,有人問他:“山中何所食?”對曰:“綠葵紫蓼。”又問:“何味最勝?”對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元代之後,“葵”才漸漸被“菘”取代。到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裡,“葵”已經徹底淪為“草”類了。
後來居上的大白菜,普及度甚高。時時可以在菜場裡看見它們的芳蹤。白露為霜的清晨,菜農把它們從地裡起出,霜打過的白菜,有回味的甘甜。我們這裡吃的多是山東大白菜,喚做“黃芽白”的。李漁所謂“菜中第一品,食之可忘肉味”的黃芽菜,應該也是指它。燒製方法也很簡單,白菜心嘛,用上好的醬油、糖,略拌一下就很清鮮。還有,前兩天在大非家,嫂子自制的泡菜也很爽口。甜中帶辣,又有股子脆勁,嚼之有聲,像個眉目楚楚的麻利小主婦。細長品種的奶白菜,我喜歡把它微微翻炒以後,和平菇燴一下,取它們的口感鮮嫩。尺寸大點的白菜,切了葉子醋溜,好吃。不過,最喜歡的還是讓它和葷食混煮,比如做獅子頭的時候,把它的葉子墊在下面,一是借點葷油,菜易爛熟,二是葷素互補,素的可以清味悠長,葷的可以解其濁氣。自己比較偏愛的,居然是最平易的白菜炒肉絲,油多,火爆,起鍋時加點糖。過去蘇幫菜裡有“白菜絲肉糊”,這是道家常菜,卻很講究火候,要專門有經驗的老師傅,在爐子旁守上一夜方成,常有上海人,坐了早班火車來吃,吃完了,再裝一飯盒帶給家人嚐鮮。
大白菜是難登大雅之堂的。《紅樓夢》裡,出現過一次大白菜,就是第八十七回,寶釵寫信給黛玉,提起當年海棠結社、持螯對菊的事情。又史湘雲來,大家絮絮談了些南邊的事,這時,應景出現了“南方菜”——火肉白菜湯。就是這道湯,被歷代紅學專家嗤之以鼻,白菜這樣“格”低的菜,和黛玉不般配。加紫菜就更是不倫不類,更別說還搭著後來端上的江米粥,可見寫續書的高鶚,作為一個滿人,多麼不通南方的飲食譜。
能把大白菜都形而上的,是沈三白那牛人。“黃芽菜心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支,用沙土植方盆內。以碳代石,黑白分明,頗有幽趣。”看明白了?是做盆景用的,三白自稱自幼便目力出眾,有望日神功,微小之物,能放大無窮。他的生活態度類於此,即整體渾噩,細節尋樂。能處理好大白菜和日常生活關係的人,是齊白石,他說,“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王,獨不論白菜為菜中之王,何也?”他愛吃,也嗜畫白菜,寥寥幾筆,盡得其神,清剛不失嫵媚。齊白石曾經想把他的一幅白菜,以物易物,去和在他家門口歇腳的菜農,換一車白菜,結果人家扭身而去,偏不配合他成全這段畫壇佳話。他超現實的藝術家做派,也就止於此了,在生活裡,齊是個吝嗇之人,畫作的潤格都是明碼標價,多畫一支花,多染一點胭脂色,都要加錢的。齊白石畫一枚柿子、一顆白菜,叫《一世清白》;畫一堆柿子,幾顆白菜,叫《事事清白》;兩顆白菜,估計要叫《清清白白》。當然價格也各有不同。他可是角銖必較,絕不含糊的。家裡食品櫥的鑰匙,他都把它掛在腰裡,每頓飯之前,躬身量米下鍋,唯恐浪費。務實心加藝術家的心性,雙核的內心,不用說,馬力就強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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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
很希望自己是一棵樹,守靜、向光、安然,敏感的神經末梢,觸著流雲和微風,竊竊的歡喜。腳下踩著最卑賤的泥,很踏實。還有,每一天都在隱秘成長。想做樹的人比比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