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從來都充滿了無法預測的變化。也許就在戰鬥剛剛開始的一刻,還沒等他的人馬衝到敵人面前,他就會被敵人的箭雨射成刺蝟。失去生命後得來的勝利,自己該怎樣品嚐?
他本是個打起仗來不怕拼命的人。但這一刻,前所未有的困惑纏繞著他的心。
他在留戀什麼?
是那新佔的碧瓦高牆的三進大院裡搶奪來的十幾壇精香四溢的美酒佳釀?還是高堂、內室裡搜劫來的珠寶玉石和零星駁雜、足色成錠的各色銀兩?還是擄掠來的十幾個美嬌娘和那黃花梨木的月洞門架子床?
過天蛟突然把大刀舉過了頭頂,用力的空劃了幾個圈。他身邊的護駕先是一愣,然後立刻向身後的人群大喊著:“後隊為前,前隊為後。撤啦!撤啦!”
過天蛟的人馬中頓時一陣騷動。嘈雜的聲音裡,絕大多數的人開始行動遲緩的亂糟糟的撤離。也有一小部分忙了小兩天還沒有一點兒收穫的人不肯離開,叫囂鼓譟,引起不小的混亂。過天蛟的一個護駕立刻衝進人群,狠狠地抽了領頭的人幾鞭子,怒罵道:“媽的,還不快走!別賴在這兒,丟咱蛟爺的面子!”
萬人敵領著他的人跟上了過天蛟的隊伍。他腳步輕快的走在過天蛟身旁,安慰般的用力拍著過天蛟的肩膀。
“老弟,別洩氣。放心,咱們兩家和他闖營長不了。等再裹些人馬,咱就勸張帥、吳帥單幹。天下大著呢,只要有人馬,到哪兒咱兄弟都是天王老子。”
“天王老子哪有新郎官滋味兒美?走,到我那喝酒去。老子今天要拜堂成親,娶新媳婦!”
(五十二)
過天蛟、萬人敵的隊伍撤出了午門,也帶走了積壓在人們心頭的陰雲。這時,久違的冬陽也來湊熱鬧,終於在落山前從層層疊疊的灰雲裡擠出了一點兒笑臉。幾道柔美的赤金色的光線從天邊鋪卷下來,將周圍的一切都鍍成了金色,構成了一幅華麗的畫卷。
和所有人一同忙碌著的李自成突然被眼前的這幅畫卷吸引,才使他注意到原來周圍的景緻既便是已顯的殘缺破敗,卻依然透著一種難掩的壯美、絢爛。
“原來……。這就是皇宮。”他在心中默默的叨唸,然後露出了會心的微笑,不由自主地向奉天門走去。半露的夕陽下,漢白玉基座、重簷九脊殿式的奉天門更像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
劉芳亮、袁宗第和一些熟悉李自成的將校都被他異樣的舉動而感到驚奇。但沒人貿然的阻止他,反而,圍攏過來,遠遠的聚在他的身後。
李自成不緊不慢地走在御道上,已經來到臺階前,對身旁一隻威然肅穆的巨大銅鑄雄獅視而不見。他輕撫著精雕細琢的白玉圍欄,沿著腳下那寬大的被刻有精美的龍鳳團紋浮雕分為兩段的石階,緩緩的走上去。
迎著金光輝映的黃瓦,四復欲飛的重簷,走上平臺,看遍環繞的雕欄,遊廊般的朱柱。李自成竟迸發出一種似曾相識的莫名的激動,心潮翻湧,彷彿錢塘江上的夕潮。
他用力推了推緊閉的奉天門,門沒有被推動。他正想轉回頭呼喊劉芳亮等人開啟這道塵封了百年的大門,轉念間,卻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一個膽大、荒謬的念頭已清晰地在他腦海中浮現。這個念頭其實早已伴隨他多年。但在過去的幾年中,他一直把它深深的埋藏在心裡。無論是闖營的心腹將士,還是各家義軍的頭領、兄弟,他從沒有吐露過一個字。即便是夜半人靜時想起,心裡也是忐忑反覆,伴隨著隱隱約約的不安。
可今天,當他一步一步來到奉天門前時,內心裡卻不再感到一絲的荒誕,反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心歡和坦然。依欄四望,周圍的景物盡入眼簾,殘敗失色的是棟樑繪彩,長存不滅的是王氣的威嚴!
清吟中,寒鋒朔目的花馬劍已出鞘在手,劍光明滅,微點著青磚。隨即,他那偉岸的身軀已單膝跪倒在奉天門前,面向著那明暗交織的蒼天!
階下,劉芳亮、袁宗第和圍聚過來的人們都被他突然的舉動驚呆了。但隨即,他們也都跪倒一片。
微風裡,李自成單劍拄地,迎著廣袤的天空,在心中默唸著:“我李自成不再命賤位卑的東躲西竄!從即日起,樹義旗、揮義師,救天下萬民於水火,授天子真命於皇天!”
天空中,密佈的灰雲層層堆卷,滾滾而動,再一次吞噬了所有明媚的光線。寒風乍起, 長衣獵獵,隱聞雷聲。李自成霍然起身,帶著從容鎮定的微笑,大步流星地走下平臺,彷彿已經聽到了上天那肯定的呼喚。
劉芳亮等人也都起身,迅速的圍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