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商人在形勢變化中所顯現出來的狡黠與通達,楊定國卻是再無顧忌,說起話來變本加厲,大有發洩這一百年來一切委屈的意思。
如今天氣已經很冷,北庭地方乾燥,涼州卻是一場接一場的飄雪,劉伶樓的設計頗為巧妙,並非臨街就是窗戶,在這個最雅緻的包廂裡頭,窗戶是複式的,開啟了木窗之後還有一層紗窗隔絕風雪,卻又讓這個房間不顯得太悶,偶爾有風從紗縫中吹過來也變得柔了。加上屋內又有暖爐藏在壁中,所以一進門外間的寒意就去了七八分。
鄭萬達在楊定國對面的椅子上也坐下,椅子上鋪著拜占庭的坐墊,他脖子上圍著貂皮,身上披著狐裘,絲綢之下又是一層精絮,仍然穿得十分厚實。
楊定國卻只是一件薄薄的棉衣,似乎越老了越不怕冷,在外面是如此,上了閣樓後乾脆連袍子都脫下了,交到鄭漢的手中去。
看看鄭家兒孫都在跟前,楊定國的兩個兒子卻都在前線,他哼了一聲,說:“你們貨殖府就是如此,永遠躲在後方暖被鋪裡頭享福,我們這些武家卻永遠得在前線衝殺,拼生拼死來餵飽你們這些大老爺。”
鄭萬達聽他的言語和十幾年前見面幾乎沒什麼不同,苦笑道:“行了行了,別貨殖府了,那都是什麼年月的事情了。當年的事情咱們也說不清楚,如今的天下早不是我們老祖宗時的天下了,也不是我們的天下了,都是小一輩的天下了。這些恩怨糾纏,怕也就我們這兩個快進棺材的還記得,你去問問你兒子楊易,再去問問我兒子鄭渭,看看他們還在乎這些不!人家現在不是都督就是長史,誰還來理我們這兩個老頭子的羅嗦?”
楊定國聽得一楞,想想鄭萬達的話也不是沒道理,天策軍雖然源自安西唐軍,但是如今的天策政權其氣象已非安西唐軍所能涵蓋,鄭、楊兩家所代表的貨殖府與武人的恩怨,在鄭渭楊易那裡的確變得猶若變文故事那般遙遠,小一輩的人根本不會為了那些去生氣了,鄭漢、楊涿等人偶爾說起這些往事都是一笑。雖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但是想到自己所重視的恩仇到了小一輩處都變得不值一哂,楊定國卻忍不住有些失落。
鄭萬達又道:“現在啊,老哥我是在康居那裡存不住身,來投靠老弟你了。還望老弟莫記得當年的恩怨,把當年不愉快的事情都抹了吧。”
楊定國冷笑了一聲,道:“你需要來投靠我?哼,你的兒子當官的當官,經商的經商,你女婿也是一個都督,汗血騎兵威震天下!你的家勢只比我強,不比我差!”
鄭萬達笑道:“我兒孫們的錢或許比你兒孫們多些,可我們全都夾著尾巴走路,哪裡比得上你們,走到哪裡都能放聲大笑,見到了誰都能放聲大罵,這等痛快,我的兒子女婿可一個都沒能有。”
楊定國聽他說的有趣又在理,至此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年紀畢竟不小了,又在長年累月的熬戰中累壞了身體,這時笑得咳嗽起來,鄭漢慌忙替他順背脊,楊定國喘息了一會,嘆道:“沒用了,沒用了!我們都沒用了!連笑幾聲都不行了。想當年,我是連最烈的汗血種馬都降服得住,現在?烈一點的馬我閨女都不肯讓我騎了!”
鄭萬達笑道:“誰說不是呢,不過好在你我的兒孫都撐持得起來,咱們當年創基立業,我想的也不過保家富家,至於你和師道兄,也就是想著如何守住新碎葉城,卻如何比得過小一輩?他們今日的成就,我們當年是連想都不敢想的。”
楊定國點頭稱是,鄭漢在旁斟了兩杯淡茶,二老邊飲邊說,時兒哭時而笑,盡說往昔之事,因數著當年燈下谷聚會時的老朋友、老對頭,去世的去世,星散的星散,真是好不感傷,人到老時,不但朋友難得,就連對頭也難得了。
兩人從下午一直談到黃昏,意猶未盡,卻彼此都有些疲倦了,楊定國因道:“只是咱們兩個老貨在這裡絮絮叨叨也甚沒趣,待得北庭征戰結束,我的兒子們也凱旋歸來,那時候咱們兩家再聚一聚,聽聽兒孫們的英雄事蹟,那才豪哉壯哉!唉,我怎麼不多生一個女兒,就嫁給你兒子多好!”
鄭萬達笑道:“其實咱們也不算太老,彼此注意點,多半能熬到孫兒輩長大成人,兒女一輩做不成親家,就到孫兒一輩來做親家吧。”
楊定國大喜道:“你今天說這麼多話,就這句最順聽!”
鄭濟道:“就是不知道北庭現在戰況如何了,最近訊息捂得緊,連我都探不到風聲,真是讓人著急。”
楊定國斜斜瞪了他一眼,指著鄭濟道:“來了,來了!你們貨殖府的脾性又來了!我說今天怎麼這樣好要請我喝酒,原來是想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