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骯髒的手背揉著昏花的眼,漸漸看清,眼前立著一個身著銀灰色制服、頭戴明蓋大簷帽、滿臉嚴肅、小鬍子兇殘奸詐的人。那人板著臉,陰森森地問:“誰讓你在這埋死人的?”上官金童突感一陣刺癢,渾身緊張,手足無所措,冷汗流出的同時,他感到溫熱的尿液也撒在了褲襠裡。他知道自己還有能力控制小便,但他不控制,好像是要成心尿在褲襠裡博得面前這位公家人同情似的。 公家人並不同情他,眼睛裡全是居高臨下的鄙夷之色,那些釘在帽簷上、胸脯上的鐵標識寒光閃閃、咄咄逼人。他毫不客氣地命令上官金童:“立即把死屍扒出來,送到火葬場火葬!”上官金童道:“領導,這裡是塊廢地,您就高抬貴手吧……”公家人好像狗咬了一口似的,猛地跳起來,厲聲道:“你敢再說一遍?!廢地?誰告訴你這是廢地?即便是廢地,也是國家的神聖領土,豈容你隨便亂埋?”上官金童哭咧咧地說:“領導,行行好吧,俺娘九十多歲的人啦,好不容易才入了土,您開恩,不要折騰她了……”公家人益發惱怒了,斬釘截鐵地說:“少廢話吧,快挖出來。”上官金童道:“俺把墳頭平攤了還不行嗎?平攤了就不佔國家的地皮了。”公家人厭煩地道:“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是真胡塗還是裝胡塗?死人火葬,這是法規。”上官金童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哀求著:“領導啊,政府啊,開恩饒了俺吧,五黃六月,大熱的天,再扒出來就爛了,俺經不起折騰了呀……”公家人惱怒地說:“哭也沒用,嚎也沒用,這事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上官金童突發靈感,從口袋裡摸出那幾十元被歪頭張大叔拒絕接受的人民幣,雙手捧著,遞到公家人面前,哭求道:“領導,拿去買壺燒酒喝吧,俺是個窮愁潦倒的孤單人,找個幫忙的不容易,俺身上就這幾個錢了,連火葬費也不夠了,去了也是耗費國家的電,汙染政府的空氣,您就開恩讓俺娘在這兒爛了吧……政府,開恩吧……”公家人冷眼打量了一下那幾張皺巴巴、髒乎乎的鈔票,怒吼道:“您想幹什麼?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你這是行賄,是腐蝕拉攏國家幹部,這是犯罪!靠這幾張髒票子你就想讓我放棄原則?做夢!”公家人跺了一下腳,用法律一樣莊嚴的口吻說:“天黑之前,必須把屍體扒出來,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公家人氣昂昂走了。來時他彷彿從天而降,去時彷彿他入地有門。上官金童被這巨大的困難壓倒了,他坐在新墳前,雙手抱著頭,低聲哭泣著。政府,政府――這裡人習慣把政府工作人員和所有的拿工資吃國庫糧的人尊稱政府,幾十年如一日――您這不是為難我嗎?即便我把母親燒了,那骨灰不還是要埋到地下嗎?這地方遠離市區,不長莊稼,埋上個死人,幾年後不就變成泥土了嗎?你讓我扒出來,扒出來怎麼辦?我一個人,背不動,拉沒車,燒了也沒錢付火葬費,更沒錢買骨灰盒,為找幾個老鄉親幫忙,我跑細了兩條腿,政府,您難道不知道,現在不是從前了,現在的人沒錢不辦事,不像從前那麼義氣了,雖說歪頭張大叔沒要我的錢,但埋屍人家不要錢,起屍就要錢了,即便人家還不要錢,欠下這麼多人情讓我怎麼還?政府啊好政府,您替我想想吧……他絮絮叨叨地哭訴著,彷彿那嚴肅的公家人還在眼前。 一輛銀灰色日本產吉普車從狹窄的土路上顛顛簸簸地開過來了,車後拖著一溜煙塵。上官金童吃了一驚,以為這車是來抓自己的。起初他確實嚇得要死,但隨著那富貴鐵獸的逼近,他的心反而坦然了。我已經蹲了八年勞改勞場,再蹲八年又有何妨,那兒幹活有人叫,吃飯有人做,只要賣力幹活,就會平平安安,對於我上官金童這樣的人,那裡也許真是天堂了。最要緊的是,抓走我之後,他們花一萬元錢,怕也難僱著願意扒墳掘墓的人。這樣母親就可免受折騰,就算佔住了高密東北鄉一塊地,就算安息了。我害了母親一輩子,最後能用喪夫自由換取母親的安寧,也算值了,也算我這不孝的兒子盡了一次孝,也算我這不爭氣的兒子爭了一口氣。想到此他簡直就是陶醉在幸福裡了,擦乾淚水他站起來,臉上皺紋舒展,肩頭輕鬆,如釋重負。他雙手平伸胸前,等待著涼森森的手銬。但十分遺憾,吉普車搖晃著從他面前駛過,鍍著水銀的車窗玻璃賊光刺目,根本看不到車裡的風景。到距離新墳約一百米的地方,吉普車停了。車門兩面張開,鑽出了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體積龐大,身穿藍白交叉的休閒獵裝,一個身體苗條,胳膊彎上胯著一支雙筒獵槍,手脖子上懸著一個小皮包,小皮包裡裝著“大哥大”,上官金童在“東方鳥類中心”交紅運時,手脖上也懸掛這玩意,所以他曉得。在兩個男人中間,還有一個身穿深紅色裙子的女人。遠遠地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