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損心想。
——或許只有死的時候,才能發現沒有了彼此的江湖,非常寂寞。
方應看則走到牆邊琴臺旁勾指弄弦。
他長得俊美,手指也如女子般修長纖細。
可是他彈的曲子卻是激越豪邁的《將軍令》。
慘厲如他的劍法一樣。
他的劍法,以天下為柄,以權勢為鋒,殺意縱橫,血氣瀰漫。
手握天下,翻雲覆雨。
其實他是個慘烈到骨子裡的人,只是外表卻給人溫順靦腆的假象。
所以有時候他並不是忍不住,而是不想忍。
那是他的血性,也是他的骨氣。
他從來是個驕傲的人。
他認為自己可以和無情成為知交的,他也認為自己絕對有那樣的資格。
可是無情就是不肯靠近他。
方應看彈著琴,眉心微微一攢。
雖然隨即便舒開了,但是那一攢眉的惆悵,卻凝在了心底。
——如果說我對蘇夢枕示好是為了彼此利用,對他,卻是真心實意的欣賞。為什麼就連他,都不信。
或許真的是道不同,註定無法一路。
方應看在心裡苦笑一聲。
尊貴如他,缺少的只是一個解人,一個知己。
但無情卻並不願意。
“那次與關七交手險些敗死後,就一直在想,”
雷損在窗前看閒庭花落,方應看在彈琴,說話的是蘇夢枕:“如果哪一天我先你而去,要記得每年忌日來墳前講講你的事情,金風細雨樓的事情,還有,”他本就泛著緋色的眼因為酒力顯得有幾分醉意,輕笑道:“想哭的時候,可要拼命把眼淚忍住。”
無情愕然,看著他認真的說著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話,隨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淡淡道:“現在就說遺言是否為時過早。”
“不,”蘇夢枕與他碰杯:“那時如果死在關七手裡,恐怕連遺言都留不下一句,幸虧……”
說到這裡,又想起唐燕為了救他,現在已成廢人,不免心頭一陣感傷。
“你說的對。”無情點頭,喝酒的樣子也如他人一樣靜而寧定:“我記下了。”然後象是想起什麼似的,笑的天輕雲淡:“如果先走的是我呢?”
蘇夢枕認真想了想,道:“以諸葛先生的智慧居然會讓你遇險,那麼,把神侯府拆了怎樣?”
無情板著臉看了他半天,確定那是玩笑後,難得的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那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露出這樣的表情,無情才頭一次象這個年齡的孩子。
蘇夢枕與無情對視半天,一起笑了。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已是午後,他們四個都是要務纏身的忙人,當即蘇夢枕會了鈔,大家拱手告辭,各自回府。每個人心裡都明白,今天的小聚之後,便再無這樣的機會了。他們畢竟所謀不同,雖然彼此欣賞,卻註定無法靠近。象這樣坐在一起喝酒談天的愉快時光,只能很久很久以後,長夜寂寥的時候獨自拿來回憶。
事實上除了無情之外,他們確實都沒有什麼朋友可以回憶。
雷損有的是‘心腹’。
蘇夢枕有的是‘兄弟’。
方應看有的只能是‘棋子’。
所以想起這一刻,每個人的心裡都湧起了一剎那的暖意。
那是他們彼此關係最接近‘朋友’的時刻,也是縱橫天下的梟雄人生中,非常溫暖的回憶。
只是他們不知道,那天承歡樓的老闆在他們四人離開後收拾殘羹時,卻也有個驚訝的發現。
在桌子的一邊,淺淺的留著一道水痕寫著‘天下風雲出我輩’。
字跡很清秀,邊角勾勒的尖銳,而且工整漂亮。
而在窗臺的石板上,卻留著深深的蒼勁指痕‘一入江湖歲月摧’。
字跡貌似規矩,仔細看來橫豎卻都出了頭。看來寫字的人指力相當驚人,窗臺是大理石鋪墊,居然給他入石三分。
同時房間一角的琴臺上,也留了一句‘皇圖霸業談笑中’。
這句字跡又與前兩句截然不同,每一處勾筆時都小心翼翼的斂去了稜角鋒芒,顯得圓潤順眼,只是倒著看時,卻又筆筆慘烈,好似劍鋒。
而在桌子的另一邊不起眼處,老闆找到了最後一句‘不勝人生一場醉’。
這一句好像是利器刻下的,字跡如句意般狷狂,彷彿醉後狂草。
四句詩,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