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露出的兩片衣服下襬,挽成一個疙瘩,纏在腰際。下身的變化不大,還是那身黑青布纏著綁帶的褲子。腳下三寸金蓮的那鞋子,現在換了,換成了結婚坐轎時那雙紅緞鞋。這紅緞鞋穿在腳上,一顛一擺地走來,確實比那黑布鞋更為張揚。
她的手裡,還提著一根盤成一團的火繩子。這火繩子是牛拽繩。如今她提到手裡,在村口滋事,那意圖也很明顯。話頭不對了,或者她惱怒了,這繩子往誰家的門樓子上一拴,就上吊到誰家了。
我的鄉間美人小腳祖母,順著高村的官道從東到西,從西到東,踏踏而來,一路排侃。她說道:
“高村的老少爺兒們聽著,族裡的阿伯阿叔們聽著,如今這當兒說話的是高村的媳婦,安村的姑娘,叫‘高安氏’的便是她。高老爺子是有一份家產,但這家產是他人老幾輩打牛屁股打出來的,碗裡一口鍋裡一口省出來的,東山日頭背到西山下苦掙的。你們要眼紅,你們去掙,讓兒子做土匪,讓女兒做婊子,只要能掙回來,也算數,別眼紅人家。
“你們說這老太爺要下個蠻兒,野毛光棍飛了四十里,跑到咱們高家堡子來了。這話也對。只是這野毛光棍是老太爺的外甥,外甥頂門,天經地義,過去有,以後還有,誰也不敢保險自己家的苞谷地,就不長謊稈兒。如今他已經改了姓,他就是高村的人了,你們誰敢說不是?!
“縱然這蠻兒是‘蠻’的,是野種,你們眼黑他。那一窩孩子,該是在高家的土炕上生的吧!該是這渭河的水、大平原上的五穀把他們養活出來的吧!他們頭上都頂著一個‘高’字,你們難道就忍心欺侮他們?你們可以對我家男人無禮,這我認了,你們欺侮我的一窩孩子,這叫造孽!
“我安家大姑娘也不是沒名沒姓。安村就在高村的旁邊臥著,那一村的人都是我的孃家弟兄,他們在看著你們高村的人做事!我日你個三輩先人的!”
我的小腳祖母罵到酣暢處,揮舞著手裡的繩索,等人上來搭腔,但是家家門戶緊閉,沒人敢吱聲。
祖母見了,越發逞能,往地下一坐,來個連身躺,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咒男人:“你們中,有那膽子正的站出來,一個槍子,把我那窩裡罩的男人滅了,從此我跟你過!”
這叫鄉間喜劇。大男人見了,人人躲避。婦道人家怕惹上口舌,也儘量躲著。倒是高興了那些鄉間孩子,這古老而閉塞的北方農村,渭河形成的這個死角里,打人們記事的時候起就沒有來過劇團,因此,這些圍觀的孩子,把這當一幕喜劇看。
氣出了,潑撒了,祖母心情好了一些,正如如前敘述的一樣,她最後來到渭河邊,用河水抹一把臉,用唾沫星子把頭髮理順,然後將大襟襖挽在胸前的那個疙瘩解開,揚起一隻胳膊,用另一隻手將胳膊窩裡那一連串布紐扣依次扣好。
最後她回到家中。這個偉大的早晨結束。她現在又變成一個平庸的女人了。而到第二天早晨,踩著太陽冒紅這個鐘點,她的又一次罵街行動再重新開始。
祖母的罵街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她罵街的這半年中,高村逐漸安靜下來,渭河畔上的這戶人家,日子也逐漸好過了點。
只是那口白色的棺木還在上房裡臥著,夜來白森森地怕人。祖母說:“這也是咱們族裡一位老者的棺木,既然他願意放,就放在這裡吧!咱們權當保管著。這東西蓋子一揭,還是上好的糧倉,麥子下來後,咱們用它裝糧!”
這一日,一九三九年的農曆二月二,是我的鄉間美人小腳奶奶的最後一次罵街。不是她不願意罵下去,而是這罵街的行動,被一件事情打攪。而這件事情,將導致渭河畔上的這戶人家暫時離開,亡命他鄉。第六章高家渡
第六章 高家渡(1)
祖母看見,在坡坎下面的渭河二道崖上,人聲嘈雜。順著那崖畔,自南向北,一溜兒擺開八口大鍋。是八口,祖母伸出戴著套袖的手,挨個數了數。那每一口鍋前,都圍著幾個人,有從河裡擔水往這鍋裡倒的,有蹲在灶火口,往鍋底填苞谷稈的,還有掌勺的,手拿一個大銅瓢,將那鍋裡的水不時地漾起。旁邊,好像還有幾個公家人模樣的人,穿著制服,胳膊肘上戴著個白箍兒,口裡吹著哨子,在指指點點。另外,還有幾個穿黑衣服的軍警,挎著槍,在人群周圍轉悠著。
高村這一塊地面,是渭河“幾”字形地流過平原時,在這裡形成的一個死旮旯,平日裡,官道上難得見幾個行人,這二道崖下面,更是冷冷清清的。雖說這裡好孬算一個渡口,但是從這裡過河的人並不多。這個名曰“高家渡”的渡口,那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