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行走中的這戶人家,簇擁著這男人。 。。
第六章 高家渡(3)
另外還有些人家,他們連這樣的一根扁擔也沒有。當家男人的身上,只揹著一件花格包袱。那包袱的質地是老布的,白色的線,紅色的線,青色的線合在一起,織成這一個一個火柴匣大小的方格子圖案。需要說明的,這包袱皮已經舊得不能再舊了,顏色已經失槽,上面還佈滿補丁,所以我們說它的顏色,只是說它原來的。唉,包袱的主人,大約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流浪了有些時日了。
偶爾的,孩子會哭,或者是背在背上的,或者是抱在懷裡的,或者是拽著手拖著走的,或者是躺在那笸籮之類的東西里的。這些孩子是因為飢餓而哭,他們伸出小手,向世界搖晃著,向大人搖晃著。於是,母親把她的大襟襖解開兩個釦子,取出*,塞到孩子嘴裡。但這哪裡是*呀,既沒有肌肉,更沒有奶水,就像瘦骨稜稜的排骨上停了兩個幹棗一樣。孩子大約咂出血了,母親痛苦得頭上冒汗,但是她強忍著不動。孩子最後睡著了。那男人說:“將他扔了吧!等到了好地方,光景好了,你再生!”女人默默地點點頭,她說:“小東西,你為什麼要來到這世界!你不要受罪了!你走吧。”餵了最後一口奶以後,女人別過了臉。男人抱著孩子,把他輕輕放在路旁的麥苗田裡。立即,有成群的烏鴉和喜鵲俯衝上來,路旁傳出一陣驚天動地的聒噪。
烏鴉和喜鵲,僅僅吃掉了孩子的兩隻眼睛,便被後面的飢餓大軍趕走了。飢餓大軍不是來救這個孩子的,而是來搶這一具小屍體的。如果這具小屍體被一戶人家搶到了,那麼,他的肉熬下的湯,足夠這戶人家再支撐住一個禮拜的行走。
這一切都是真的,在這個莊嚴的話題面前,敘述者不敢有絲毫的杜撰。在那場由豫入陝的災民大遷徙中,這樣的事情不在少數。
這還不是最殘酷的。那最殘酷的事情是“易子而食”。饑民途經的各縣縣誌上,修志的老先生曾經以怎樣悲涼而又絕望的筆調,談起那一幕幕“易子而食”的場面呀!
人們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於是兩家交換,這樣鍋裡煮的就是人家的孩子了。
當然在饑民大軍行進的時候,一部分的孩子被路經的村莊收留。像我母親的姐姐那樣。但是那樣的事情好像並不多。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裡,在那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春二三月青黃不接的季節,當地的住家戶連自己孩子的那幾張嘴也填不飽呀!
隊伍行進著,從大平原的另一頭黑壓壓地壓過來,像遭蝗蟲一樣。隊伍太臃腫和龐大了,因此這窄窄的官道根本容納不了他們。那條細長的平日走牛車的道路,只是像一個箭頭一樣,為他們指出高家渡,指出渭河對岸那迢遙的地方。所以隊伍中的大部分人是踩著路邊的莊稼地走的。
春二三月正是大平原上青黃不接的季節,去年的一點可憐的存糧已經被掃清囤底,地裡的青苗要再過整整三個月才能成熟。所以,要靠這塊大平原為飢餓大軍提供吃食,那是勉為其難。
於是,行進的隊伍,像蝗蟲一樣,吃盡了路邊田野上所有能吃的東西。榆樹皮是可以吃的,於是所有的榆樹皮都被扒光,榆樹白花花地栽在地上,十分怕人。榆樹葉也是可以吃的,採光它。桑樹皮是可以吃的,扒它。桑樹葉也是可以吃的,採它。田裡的那些地地菜,墳堆上的雪蒿,這些東西也都被採光了。
飢餓大軍越走越近了,頭前走的幾撥人已經越過高村的街道,快走到老崖跟前了。在這八口大鐵鍋旁站的人,這時才明白,這舍飯是為這些饑民準備的呀!
而天空那一團上下翻飛的烏雲,也同時到達了高村。聒噪聲更大了,震耳欲聾。原來這不是烏雲,是成千上萬只黑烏鴉和花喜鵲。它們所以緊緊不捨地追趕著這飢餓大軍,是為了收拾大軍行走中那倒斃在路途上的屍體。它們已經嚐到了甜頭,同時它們覺得,隨著隊伍繼續向前走,它們去吃死屍的機會會更多。
在大鍋前焦急地等待著的爺爺,支稜起耳朵,細細地聽了聽烏鴉的叫聲,突然說:“這舍飯是給誰預備的,那些過路客是誰?我現在是知道了,他們來自豫東一個叫花園口的地方,那地方去年五黃六月間,黃河決了堤!”
“何以見得呢?”隔壁那口大鍋旁的男人問。
“你聽聽那烏鴉的叫聲,那是河南的烏鴉,不是咱陝西的。陝西的烏鴉,叫起來像唱秦腔一樣,直通通地,可著嗓子吼。河南的烏鴉,叫起來像豫劇的花腔,一聲高來一聲低,一聲粗來一聲細,一聲長來一聲短。”爺爺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