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往往揣摩得很準,人們一下就進入了他們的陷阱,誤認他們為知己。小人就是那種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卻曾有很多人把他誤認為知己的人。到後來,人們也會漸漸識破他們的真相,但既有舊情牽連,不好驟然反臉。
我覺得中國歷史上特別能在情感的迷魂陣中識別小人的是兩大名相:管仲和王安石。他們的千古賢名,有一半就在於他們對小人的防範上。管仲輔佐齊恆公時,齊恆公很感動地對他說:“我身邊有三個對我最忠心的人,一個人為了伺候我願做太監,把自己閹割了;一個人來做我的臣子後整整十五年沒有回家看過父母;另一個人更歷害,為了給我滋補身體居然把自己兒子殺了做成羹給我吃!”
管仲聽罷便說:“這些人不可親近。他們的作為全部違反人的正常感情,怎麼還談得上對你的忠誠?”齊恆公聽了管仲的話,把這三個小人趕出了朝廷。管仲死後,這三個小人果然鬧得天翻地覆。王安石一生更是遇到過很多小人,難於盡舉,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諫議大夫程師孟,他有一天竟然對王安石說,他目前最恨的是自己身體越來越好,而自己的內心卻想早死。王安石很奇怪,問他為什麼,他說:“我先死,您就會給我寫墓誌銘,好流傳後世了。”王安石一聽就掂出了這個人的人格重量,不再理會。有一個叫李師中的小人水平更高一點,在王安石推行新法而引起朝廷上下非議紛紛的時候,他寫了長長的十篇《巷議》,說街頭巷尾都在說新法好,宰相好。本來這對王安石是雪中送炭般的支援,但王安石一眼就看出了《巷議》的偽詐成分,開始提防他。只有象管仲、王安石這樣,小人們所佈下的情感迷魂陣才能破除,但對很多人物來說,幾句好話一聽心腸就軟,小人要俘虜他們易如反掌。
第三,心態上的恐懼。小人和善良人們往往有一段或短或長的情誼上的“蜜月期”,當人們開始有所識破的時候,小人的耍潑期也就來到了。平心而論,對於小人的耍潑,多數人是害怕的。小人不管實際上膽子多小,耍起潑來有一種玩命的外相。好人雖然不見得都怕死,但要死也死在戰爭、搶險或與匪徒的格鬥中,與小人玩命,他先潑你一身髒水,把事非顛倒得讓你成為他的同類,就像拉進一個泥潭翻滾得誰的面目也看不清,這樣的死法多窩囊!因此,小人們用他們的骯髒,擺開了一個比世界上任何真正的戰場都令人恐怖的混亂方陣,使再勇猛的鬥士都只能退避三舍。在很多情況下小人不是與你格鬥而是與你死纏,他們知道你沒有這般時間、這般口舌、這般耐心、這般情緒,他們知道你即使發火也有熄火的時候,只要繼續纏下去總會有你的意志到達極限的一刻,他們也許看到過古西臘的著名雕塑《拉奧孔》,那對強勁的父子被滑膩膩的長蛇終於纏到連呼號都發不出聲音的地步。想想那尊雕塑吧,你能不怕?
有沒有法律管小人?很難。小人基本上不犯法。這便是小人更讓人感到可怕的地方。《水滸傳》中的無賴小人牛二纏上了英雄楊志,楊志一躲再躲也躲不開,只能把他殺了,但犯法的是楊志,不是牛二。小人用卑微的生命貼上住一具高貴的生命,高貴的生命之所以高貴就在於受不得汙辱,然而高貴的生命不想受汙辱就得付出生命的代價,一旦付出代價後人們才發現生命的天平嚴重失衡。這種失衡又倒過來在社會上普及著新的恐懼:與小人較勁犯不著。中國社會上流行的那句俗語“我惹不起,總躲得起吧”,實在充滿了無數次失敗後的無奈情緒。誰都明白,這句話所說的不是躲盜賊,不是躲災害,而是躲小人。好人都躲著小人,久而久之,小人被一些無知者所羨慕,他們的隊伍擴大了。
第四,策略上的失誤。中國歷史上很多不錯的人物在對待小人的問題上每每產生策略上的失誤。在道與術的關係上,他們雖然崇揚道卻因政治思想構架的大一統而無法真正行道,最終都陷入術的圈域,名為韜略,實為政治實用主義。這種政治實用主義的一大特徵,就是用小人的手段來對付政敵,用小人的手段來對付小人。這樣做初看頗有實效,其實後果嚴重。政敵未必是小人,利用小人對付政敵,在某種意義上是利用小人來撲滅政治觀點不同的君子,在整體文明構建上是一大損失。利用小人來對付小人,使被利用的那撥小人處於合法和被弘揚的地位,一旦成功,小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邏輯將邀功論賞、發揚光大。中國歷史上許多英明君主、賢達臣將往往在此處失誤,他們獲得了具體的勝利,但勝利果實上充滿了小人灌注的毒汁。他們只問果實屬於誰而不計果實的性質,因此,無數次即便是好人的成功也未必能構成一種正當的文明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