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池新荷如此悲慼,準備逃走的虢棟臣,又回頭走來勸慰她,並準備去摻扶她。他聽到池新荷呼我作“尤書記”,知道了我就是新提拔的昆陽縣的縣委書記。他過去在縣裡當幹部時,照他的說法,久聞我如雷貫耳的大名,就是未謀我高逾泰山的真面目。他此前認為,作為縣委書記,應該是個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者,現在居然明目張膽來看一個右派,嚴重喪失階級立場,真讓他匪夷所思。他準備告我一狀,以期立功,為後日自己晉升科長砌個臺階。可是,他又想,雖然黨的政策規定,百姓投訴,可以直達中央,但地方又規定,不許越級告狀。高官不如現管,他怎麼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如今自己下放到這裡勞動,只是權宜之計,他的檔案還在縣裡,終究還要回到自己的縣裡去。如果今天他唐突了我,往後我秋後算起賬來,他吃不消。因此,他似得了健忘症,完全忘記了他剛才嚴厲地指責過我的話,瞬間態度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十分虔誠地讚頌我:
“尤書記,您水平高,政策性強,對犯過錯誤的人,既能分清大是大非,堅決與他劃清界線,揮淚斬馬謖;又從人道主義出發,看重朋友的道義,來為竹海料理後事,義薄雲天。公私分明,而又能公私兼顧。高明,高明!高水平,讓人歎為觀止。”
他說時,仰視著我,眼睛滴溜滴溜地轉動,小心翼翼地在捕捉我我臉上情感陰晴變幻的蛛絲馬跡。圍觀的人的鄙夷的目光,如利鏃攢射著這個個子矮胖而靈魂更為卑下的侏儒。我沉下臉,一句話也沒說。可他的臉皮也真厚,還是嬉皮笑臉、像太監讚頌王上那樣,盲目地吹捧我:
“尤書記,您是左部長親自提拔的,是在中央掛了號的通天干部,是我們省裡的紅旗書記。威望高,我向來佩服得五體投地。今後,我回到縣裡,在您的領導下,您可以如驅使牛馬一般地役使我,我一定像孝敬父母一樣,孝敬您。過去,我不曾一睹你的風采,以至今天冒犯了您,鑄成大錯。不過,我願意將功補過,我願意將功補過。如果您要找人打撈屍首,買棺木,我效犬馬之勞,一定不遺餘力。”
我覺得他如一堆臭狗屎,一看到他,就覺得噁心。我沉下臉邊說邊揮手示意,十分厭煩又十分嚴厲地說:
“你走吧,你走吧!我不要你‘效’什麼‘勞’。只要你不在這裡礙眼刺耳,攔手絆腳,也就謝天謝地!誠然如你所說,右派已不是人,連死狗都不如,不要‘打撈’,不要‘棺木’?可我不是什麼‘通天干部’、‘紅旗書記’,水平不高,但也不需要你來教我。你快去向農場的書記彙報,要他儘快來處理我這個與‘死狗一般的右派穿一條褲子’的幹部中的敗類,否則,我就逃之夭夭了。”
我語帶譏諷,語氣不重,但虢棟臣卻感到是晴天霹靂,簡直把他嚇昏了。他像被驟起的暴風雨打得暈頭轉向的小鳥一樣,哀鳴著:
“尤書記,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裡好撐船,就寬容寬容我吧。我剛才說過的一些話,您只當是放屁!千萬千萬別在我們場裡的書記、場長面前,說這件事。”
“你去吧,去吧!我沒有時間與你羅嗦,更沒有時間去見你們的書記場長,我還要儘快趕回去。我只希望你活得像個人,千萬千萬不要活著像條狗,更不要做張牙舞爪的狼!”我不屑一顧這個猥瑣可悲的侏儒,非常氣憤地說。他一時卻懵了,似乎沒有弄懂末句的含義,仍舊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珠,尷尬地望著我,望著大家。
“書記說你像條狗,是隻狼,要你快點滾,你懂嗎?”圍觀的人都指著他,厲聲責罵。他真好似捱了重重地一擊的狗,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引發了大家轟然一笑。
人們的鬨笑,讓池新荷從暈厥中醒過來,她的意識漸漸回到現實中來了。她的頭,好像要爆炸,頃刻將裂成碎片似的,她的心,好似被千根無形的鋼絲牢牢拴住,萬隻牯牛拉著向外掣,又如被放在一盤碩大奇重的磨盤裡磨,細細地將它研成了粉末,使她奇痛難熬。她覺得渾身冰樣冷,卻又每個毛孔都冒汗。她咬緊牙關,堅強地挺立著,有如一棵狂風暴雪中青松。出工的急促的哨聲吹響了好幾遍,那些圍觀助陣的右派,也只能淚眼相望,唏噓長嘆,懌懌地離開了。有幾個還不願意離去的,他們憤憤地說:
“人都死了,好友來詢問,也不讓人聊聊,這人間簡直就是座森嚴的閻羅殿!”
人走了,點點散落到遠處的湖洲上,使我立刻想起了這世上的卑微的螞蟻,不過,群居的螞蟻卻能嬉戲和睦地相處,自由覓食,可身為萬物靈長的人,卻時時刻刻瞪著烏雞眼,握緊榔頭拳,瞅準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