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得花枝招展的小丫鬟正在打情罵俏,一個穿紅戴綠、穿金戴銀、還鑲看幾顆金牙的闊太太,正在罵她那個一向被寵壞了所以不聽話的小孩子,不該滿街亂跑,跟這些窮人沾在一起。一名家丁正在替公子哥兒的主人卸下馬鞍,另一名正在清洗下馬石。
賣鷂的正在跟買雞的講價錢,大概忘了那些竹籬裡計程車雞、竹絲%、山雞並不同意,所以咯咯的亂叫得分外厲害,跟馬房裡的馬匹,因飼料不甚滿意,也長嘶起來,交織成一片。
那個臉肉橫生、敞開肚皮、露出一叢叢黑毛的豬肉佬,顯然十分不滿意那個又乾又瘦提右個大菜籃、籃裡盡是在菜攤裡趁人不覺撈上一把莞茜、%、子羌的胖婦人,不住的跟他討價還價。他想不賣了,也不想賣了,因為他和他的豬肉都有尊嚴的,不想那麼賤價就把它賣出去,所以瞪若眼睛用豬肉刀把豬骨肉%得登格價響,想嚇唬那個胖太太,偏偏胖太太一點也不怕,一副應付他這種人已司空見慣、視作家常的樣子,依舊哪王小石覺得很好玩。
他一面付去三合樓,一面想出個好玩的點子:如果在市肆中的這些人,都如一位武俠前%的武林紀事裡所記述事件一般,忽然全變成了經過嚴格訓練的殺手,來對付自己,那自己會怎樣呢?
他這樣想看,就覺得很好玩。
連對那個蹲在地上坐若小磚賣蓮子百合紅豆沙的老婆婆和小泵娘,都覺得很好玩,還有對那個在三臺樓下,嗅看酒味就起饞流口水的小乞%,也覺得極好玩。
更好玩的是三合樓下,在飯堂裡,有一個人。
酒樓裡當然有人,一點也不出奇。
沒有人的酒樓便不能維持了,對酒樓飯館而言,自是人越多越好。
酒樓裡的客人不是人,那才是奇事。
這個人當然也是個人。
只不過,這個人,在王小石一眼看去的感覺,便不感覺得他是個人。
不是人,而是飯桶。
※※※
這個人的桌上,已吃了三十一個海碗的飯,三十一個空碗,堆在一起,已疊得比人頭還高。
但這人還在吃飯。
只吃飯,沒有菜。
他桌子上還擺看十七碗飯。
看那人吃飯吃得不亦樂乎,不亦快哉,只羨吃飯不羨仙的樣子,彷彿這眼前的飯,是顏如玉,是黃金屋,不但香噴噴,而且熱辣辣,簡直接近活色生香了口也不知他不喜歡吃菜,還是因為飯叫得大多,所以叫不起菜,他只吃飯,不吃菜,彷彿這些盛在不同碗裡的飯,就是他的山珍海味、美妙佳餚。
不但沒有菜,同時也沒有酒。
這種顧客,店家當然不甚歡迎。
因為只要客人叫上幾道菜餚,便可以名正言順的收他收得油潤一些,如果客人問起,店家可以說,這道菜色是特別的,因為下了點鮑絲、魚翅、羚羊肉還有什麼的,這些珍貴的配料,正合乎客人的身分。
客人這般一聽,多半就含看枝牙籤,負看雙手怪滿意的離開,也忘了去歡一下,剛才菜餚裡是不是真的有%到這幾道“珍餚”。
不過,你對只叫白飯的人,除了按碗算賬,又有什麼辦法“%取”他的銀子?
何況,一個人連菜也叫不起,光吃飯,又怎能期盼他會付出可觀的小賬?
通常,很多人在看不見銀子的時候,也看不見人了,所以,這個又胖又白又可愛的“飯桶”,伸手、揚手十幾乎要手舞足蹈、振臂高呼,店小二都似視而不見,不肯去為他加菜添飯。
店小二也難得有此“特權”,“奉旨”對客入不揪不睬:事關掌櫃和店家,對這樣光吃飯不點菜的“客人”,也一向談不上“歡迎”。
那位胖嘟嘟的客人只好“貴客自理”。可是,看他對吃飯的樣子,不但對碗中的剩飯流露出尊敬的神情,簡直是對這粒粒的白飯有一種衷心的虔誠,他必定把碗裡的最後一粒飯也吃淨,把筷子一撮,撥入嘴裡,咕嚕一聲吞下肚,瞪看眼怔了一會,似是為飯粒哀悼已落人了他的胃墓裡,又似是在歡飯下肚的美妙,隔了一陣子,才左手捧碗,右手持筷,再%第二碗飯,完全自得其樂、樂在其中的樣子。…這彷彿就似是痴於劍的人,對待他的劍;也像痴於晝的人,對待他的畫一般。
只不過這人眼前的不是劍和畫筆。
只是飯。
王小石笑了。
他覺得這人不能算是個“飯桶”。
最多不過是個“米缸”。
因為他又在揚手叫飯。